叶星辞明白,她是嫌北昌皇帝岁数大。不过,他没法展开评价,那样不合礼数。
虽然除了贴身护卫,他还负责陪她聊天解闷儿,但总不能跟她一起抱怨:哎呀,那老家伙,比咱圣上岁数还大呢!听说长得像一口圆溜溜的大缸,摔个跟头能骨碌出三丈远。
“子苓,拿过来,我再看看。”
叶星辞听见公主在吩咐随侍的侍婢,车里旋即响起画卷展开时的卷轴摩擦声。他知道,公主又在看未来夫君的画像——去年冬天确定亲事时,由双方使臣交换的。
公主用画卷挑起帷帘,轻轻摇了摇。叶星辞接过,松开缰绳,将画展开一小半。
其实,画像他早就看过,太子给他看的。他终日近卫太子左右,什么事总是最先知晓。当时,太子蹙着眉,用余光斜睨着画像,显然也对这位“妹夫”不太满意,午膳都没吃。
画中的男人,身着暗金色衮龙袍,头戴镶有金龙的乌纱翼善冠。一张门板似的四方大脸,五官局促地拥挤在一起,脸上留白极多。在画师的尽量美化之下,勉强显得庄重威严。
他未做评价,将画像收好递还,听公主问道:“叶小将军,你不觉得,他像一口大缸吗?尤其是穿上这身龙袍,活像宫里的鎏金大铜缸。”
哈哈!叶星辞抿起两片薄唇,拼命压抑上扬的嘴角。实在忍不住,只好用手指压住。
“抛开别的不谈,如果你是女人,你愿意嫁给他吗?”公主在车里轻声问,只有贴身婢女和叶星辞能听见。
哈,这问题可真是……他想了想,慎重地答道:“恕卑职是男儿身,实在没法设身处地。”
“那假如,你有个女儿,你会把她嫁给这个男人吗?”
“卑职万万不敢这样想象。”叶星辞哪敢将自己代入圣上,那是悖逆。他虽年少,但常年生活在东宫,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有何不敢?其实,谁的女儿去出嫁都一样。只要能带着身份和陪嫁品,敦睦邦仪。”公主稍稍掀开帷帘,瞥一眼路旁团团簇簇、宛如云霞的春花,轻轻丢出一句慨叹:“春天好啊!可惜,春风自是人间客。”
她似乎困乏了,尾音绵长。婢女识相地落下窗,叶星辞也很识趣地没再开口,静静策马跟随。
他眺望前方蜿蜒的仪仗旌旗,又回望后方扈从的车马。送亲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锦蛇,在土道上游走。
共有二百多人,本来要用八百人,是公主念在大战方歇、民生艰难,力求从简。服侍左右的,仅仅带了四个宫女和两个太监。她心地纯善,不愿让太多宫人背井离乡,同她一样受思乡之苦。
巨额陪嫁已经先一步送往北昌,仅丝绸就有二十万匹,还有骏马和无数的瓷器、漆器、茶叶、粮米等等,礼单有一丈长,耗费国帑甚巨。而和亲的主角,更是大齐的明珠,太子的胞妹,坊间传闻倾国倾城的玉川公主。
这便是战事失利,主动和谈的结果。
公主傍身体己的嫁妆,就在身后的车队。仅上等成色的赤金就有一万两,兼有奇珍异宝。这些,是公主在异国他乡立足的底气。
“叶内率。”前方逆着队伍驰来一匹马,马上的礼部官员朝叶星辞拱了拱手,道:“卢侍郎向公主殿下问安。打前站的飞马回报,义安县已做好接驾准备,本府的知府、义安知县和全县官员正在郊外迎候。”
车里传来宫女的代答,嗓音脆生生的:“公主殿下叫他们回去呆着,晚上才到呢,别耽误了公务。”
此番送公主远嫁北昌,带队的是礼部侍郎、鸿胪寺卿和管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少卿,负责防卫的则是皇城守备军的崔统领。叶星辞和东宫内率府的四名属下,只管贴身护卫公主。
他司职左内率,六品的武官。父亲是大将军,他自己又有正五品上云麾将军的散阶,所以相熟的人都叫他“叶小将军”。其实,他从没上过战场。这次,他竭力向太子争取到护送公主的差事,是头一次出远门。
上路一月有余,新鲜感冲淡了对太子和家里的思念。叶星辞拍拍身下的白马,说句“辛苦了”,饶有兴致地数着路旁一方方稻田。阳光打在水上,琉璃瓦似的明晃晃。
突然,路旁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抖动,斜刺里冒出个黑脸汉子!叶星辞的坐骑受惊,猛一摆头,险些撞上公主的车驾。护卫在四周的属下神色一凛,立即拍马过来。
“干什么的!”叶星辞修眉紧蹙,厉声喝问。
黑大汉收紧肩上的包袱,恶声恶气道:“打,打,打——”
打劫?叶星辞心头一喜,这么多天终于遇见劫匪了,该老子露脸了!他一踏马镫飞身下马,寒芒乍现,枪出如龙!
明晃晃的枪尖,逼出了黑大汉余下的话,结结巴巴:“打听一下,李,李家庄怎,怎么走?”显然,他没看出这是公主的銮驾,误以为是过路行商。
“不知道!”叶星辞怏怏地提枪上马,叫对方去别处打听。再敢惊扰公主,就一枪挑了他。黑脸汉子惊恐地跑了。
“叶小将军,又怎么了?”车里传出公主带着睡意的询问。
“一个问路的汉子,殿下不必多虑。”
“真想跟他换换,到他要去的地方走一走。”公主又叹了口气,最近她常叹气,“再有问路的,别赶走,命他跟随,聊一聊乡野异闻也能解闷儿。”
“是,殿下继续休息吧。”危机解除得太快,甚至来不及施展一招一式的叶家枪法,叶星辞颇有点失落。都摆好护驾的姿势了,结果只是问路的。
他暗自渴望发生一些不寻常又不大危险的事,让他可以展露锋芒。传到父亲耳中时,能被淡淡赞许一句:嗯,干得不错。
十七年里,父亲从没夸过他,一次也没有。
对此,娘安慰他:“夸过的,只是那是你还没记事。”当时,他开心地问:“夸的什么?”娘说:“呦呵,好小子,尿的真远!”听罢,他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