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凑近,似笑非笑地摩挲着扳指上的“魏”字:“令尊当年若肯睁只眼闭只眼,何至于……”尾音化作一声叹息,混着胥吏数板子的报数声。
沈玉鸾的丹蔻掐入掌心。那年父亲冒雪出航,原是为查郃阳渠修堤银两亏空。如今想来,那场“意外”恐怕并不简单。
“魏转运使还是多忧心永丰仓的耗子。”她广袖扫落案头梅瓶,碎瓷迸裂声惊飞檐下寒鸦,“毕竟……老鼠咬断仓梁时,可不认什么貔貅。
魏济川颈侧青筋暴起,却见沈玉鸾已行至廊下。春雪落满她肩头雀金裘,与三年前灵堂飞雪的光景重叠。
“慢着!”他猛地高喝,官靴碾过李掌柜吐出的血牙,“沈娘子既然提起耗子——”他从袖中甩出一卷账册,册页间夹着的干枯梅枝,正插在“沈记”朱印上,“可知去年腊月,扬州码头沉了三船蜀锦?”
沈玉鸾脚步微顿。那批蜀锦本该运往陇右,却在入关前夜蹊跷沉江。押船的正是二叔心腹……
“说来也巧。”魏济川的皂靴踩住账册,碾碎夹页的潼关舆图,“那夜值守的漕丁,恰好见过沈家商幡。”
雪粒子骤然转急,沈玉鸾的孔雀蓝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本官念及与令尊同僚之谊,已将此事压了三月。”魏济川的笑声混着杖刑余音,如夜枭啼鸣,“沈娘子若肯安分当个富贵闲人,何至于此?”
沈玉鸾霍然转身,东珠耳珰掠过魏济川官袍上绣的貔貅。她看见胥吏拖着沾满血迹的常行杖离开,血痕在青砖上蜿蜒如蛇。
“巧了。”她忽地轻笑,从锦书手中接过鎏金匣,“昨夜清点库房,倒寻着些有趣玩意。”
匣子打开的刹那,魏济川瞳孔骤缩——半枚断裂的翡翠扳指正压在“借绢平粜”文书上,内侧“魏”字阴刻与转运使指间扳指严丝合缝。
“弘农郡的灾民,托我问魏大人安好。”沈玉鸾指尖挑起扳指残片,碎玉映出廊下红梅如血,“他们说……”她凑近魏济川耳畔,吐息如毒蛇信子,忽然笑了,“没什么。”
魏济川踉跄后退,紫色幞头撞得梅枝乱颤。她怎么会知道……
“花无百日红,梅花花期将尽。”她将半枚东珠抛入雪地,冷声道,“魏转运使,珍重。”
疾风骤起,十二盏官灯尽灭。沈玉鸾的雀金裘掠过垂死挣扎的李掌柜,在雪地上投下浓重的影。
*
檐角铜铃轻响,陆怀钧正将晒干的艾草扎成束。阳光掠过药圃新栽的紫苏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光斑。
他望着沈玉鸾穿过月洞门的背影,雀金裘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金芒,恍惚间,好似三年前母亲悬壶归来,袖口沾染的塞外霜雪。
药杵碾着臼中的白术根茎,苦涩气息弥漫回廊。陆怀钧忆起自己伪装身份前,身为新贵陆家的长子,曾与父亲游历,途经弘农郡。
官道旁,老妪攥着半块观音土,枯瘦手指死死抠住他襕衫袖口,低声哀求:“郎君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我们一家全饿死了……就剩下我和孙儿了……”
父亲陆衔岳扶她起来,陆怀钧忙递上吃食与水。彼时他尚未入仕,对诸多事还懵懂不知。
他不禁问道:“老人家,您为何不逃?”
“逃户税更高啊!”老妪手忙脚乱把饼塞进沾满泥污的怀里,声音带着哭腔,“村里十户逃了七户,可户曹属吏,仍按十户征税,难啊……难啊……”
陆衔岳叹了一声,眼底满是悲悯:“老人家,不急。您先吃,剩下的都能带走。”
老妪眼睛放光,大口啃着胡饼,哽咽道:“谢……谢谢……谢谢。您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会有好报的……”喉咙一噎,因饥饿太久,想哭却哭不出声,“可我到底做错啥了?我不是好人吗?”她抹了一把眼泪,“日子咋就这么难……呜……”
陆怀钧连忙递上水,轻拍老妪的背安抚。望向陷入沉思的父亲,自幼长在京城的他,第一次直面这般人间惨状,内心深受震撼。
陆怀钧将捣好的药泥抹在绢帕上,想起后来熟背的《周律》:「逃户赋税由亲邻代输。官府需凑够户部定的上考之数……」
村民逃亡,赋税总额不变,全摊到剩下几户头上。
他曾在书上读过“易子而食”、“两脚羊①”,只当是遥远之事。那时才明白,不过是因自己幸运,那些惨状从未近身罢了。
这吃人的世道,单单只是活着,就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