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歌就从来没有这种困扰。
被黄河水养大的他对那些诱惑免疫,田野、牛羊和弟弟妹妹的陪伴构成他对这人世间的原始回忆,他无法理解沿海地区的人需要从挥霍中获得享乐。他还有一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悲悯之心,一想到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自己比下去,他就宁肯让那个活生生的人把自己比下去。而他已经拥有了最大的快乐,他生了一双眼睛看鞋,他有一双手能做鞋,他从劳动中获得的不仅仅是报酬,还有世俗金钱所无法等价的充盈。
他的身体就是他的生产工具,他有自己的价值评判体系。
宋洲视高云歌若珍宝,怎么忍心看到他向程立龙这样的草包低头。高云歌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长久地注视着大厅里和其他老板高谈阔论的程雄,程立龙不需要再故意捂着眼睛,他坐在冰凉的长椅上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其实再一次被晾在了一边。
“他刚才的表演好浮夸啊。”高云歌清了清嗓子,加粗嗓音模仿道,“谁打了我儿子,谁!”
高云歌没忍住,泄气得笑出了:,“他还要装作要来打我,以牙还牙,其他人又要装作去拦住他,推来推去。”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在角色扮演,演看客,演父亲,只有高云歌用无辜的语气戳穿这一台戏,以至于他对演儿子的程立龙都起了怜悯之心:“他爸爸根本不爱他呀,只是觉得儿子受了欺负,他这个当爹的面上无光。”
高云歌说,他只是在挣回自己的面子。
“而且他很不开窍,虽然在金成的办公室里认出我了,我一开始也没想着和他多费口舌,自顾自去喷漆车间里拿油漆。是他偏偏要跟着我,看到我从写有洛诗妮棕的桶里倒油漆,又突然发作。”
高云歌的眼神茫然,依旧无法理解程立龙对自己的忌惮心理。林文婧的父亲高抬他,介绍说他是洛诗妮的高总,程立龙听后面色古怪不言语,等到两个人独处在调漆室里才先发制人:“风水轮流转啊,你这种一穷二白的外地人,也有被称呼为高总的一天。”
高云歌不语,只是默默打油漆。
事实上他以前只知道程立龙家里有产业,要不是今天赶巧,他连鞋底化工的具体成分都不知道。理智告诉他不要理会程立龙,程立龙却视他的沉默为挑衅,以为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呵,你们还真是一对亲兄妹,都爱走清冷高贵的路线,玩爱答不理的套路。我都听多鑫老板说过了,洛诗妮真正的老板叫什么来着,那个温州人,啧,想起来了,宋洲!你以前在麒麟湾只能做小工,干临时,不知道流窜过多少个厂,今年跟着宋洲,就当上管理厂长了,呵,人不要脸起来,还真是什么都能出卖啊。”
高云歌直到这一刻,都还是能忍的。
他是一个容忍惯了的人,程立龙的言辞再怎么激烈,他也无动于衷。
可他越是忍耐,程立龙就越是细思极恐,愈发的口不择言。
“你不要以为自己在洛诗妮当管理,做到了几个爆款,就能左右金成用哪家化工!你那点伎俩也就勾一勾那个宋洲,你们两个死同——”
高云歌的拳头快于大脑的反应,落在程立龙的小腹上。
对方吃痛的弯腰后,他其实已经能思考,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又击中他的太阳穴。
程立龙唉声惨叫,脱力倒地时双手在空中乱抓,碰到了一旁的红色油漆桶。高云歌毕竟是个工人,他不打架,不意味着他不会打架,接下来的几下都直击要害,又不会留淤青,他最后坐在程立龙身上掐他的脖子,手指如给犬狗催吐一般塞进他的嘴巴,迫使他狼狈的干呕,高云歌冷淡的语气里一丝狠戾的波动:“你这张嘴,不配提他的名字。”
高云歌并没有阻止程立龙报警,小黄毛确实被自己打的毫无招架之力,他一人做事一人当。
至于之后的博弈就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了,但他现在叫停还来得及。
“我们不要再和他们一家子纠缠了,陈阿姨说的对,我们的时间很宝贵。”高云歌坐在外面的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捧起宋洲的脸,指尖从眉骨顺着鼻梁滑下,触碰着他细腻的肌肤。
他笑,歪了歪脑袋,大白天里看到宋洲,也感受到了幸福洋溢的陶醉。他不想再看到宋洲稍关打节了,他愿意装模作样地去给程立龙说声抱歉,这样所有人也都有个台阶下。
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都要高云歌受苦受难,哪怕他自己并不在乎,凭什么善良的人要被侮辱,真诚的人会遭欺凌。
凭什么,凭什么?
“不行。”宋洲不允许高云歌去低三下气,那同样也是他的骄傲。
“肯定还有客户在档口里等着你,我们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要紧。”高云歌的声音很轻,毕竟自己才是这一场闹剧的源头,他和宋洲之间有了分歧,他一时半会儿也没那么有底气。
而宋洲从始至终都是那么的坚定。
大厅里又响起了一些骚动,宋洲准备继续打电话托关系,高云歌握住他的手机,“哎呀,不值得的……”
“那是你不懂。”宋洲的声音里有丝丝的颤抖。对视之间高云歌在他乌黑的双眸里也看到了闪烁。
“你根本不懂,”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宋洲极其克制地向高云歌控诉,“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和那个叫程立龙的小猪头三没什么本质区别,就算哪一天走了狗屎运吃掉一点时代红利,做点生意发了财,我若干年后也只会变成个肥头大耳的大猪头三,我根本不会是现在的我,我是因为遇到了你,你——”
高云歌听得心跳加速。
没来由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
在这不长不短的前半生里,他遇到过数不清的好人,却只有宋洲如此竭心尽力地为他争夺些什么。而在宋洲捍卫他的尊严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意义。
甚至感受到了耳鸣,高云歌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眩晕。宋洲的拥抱将他从幻觉中抽离,手掌规律地拍打自己的后背像是在安心曲的节奏。
“所以我一定不能让步。”宋洲在他耳畔的誓言如此清晰,“人活着的意义在于要为自己的信仰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