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过了正月,商号组织人手去府城送山货。
多年送货经验,让山寨里固定下来了送货的人员。家里地少的、孩子多的壮劳力优先。其中会加上一些中年汉子。
二田只有一个孩子,不算符合条件,但这些年来,每回去送货,都会有管事来问他去不去。今年也一样。
二田和往常一样,说要去。
今年却多加了句话,他说:“我要把冬梅和棉哥儿带上,去看看我娘。”
这话真是让人震惊,管事的愣了好久,才点头说好。
平常往府城捎带物件、捎带两个人,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商号里干活的人,手里攒了些银子,人还年轻的,都是兄弟几个,或者小两口,又或是小两口带个孩子,去府城长长见识。这条路走顺了,货物不急的月份,都能带人。
二田没管他的震惊,说完就回家了。
他这些年跑过很多地方,大多时候都在路上,无暇欣赏沿途的风景,到了陌生的城市也有敬畏与怯意,从来不敢乱走乱看。
刚开始那两年,他只感到累,累也不休息。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事犹豫不决,反反复复,但有一条很明确,他想离开山寨。
离开山寨,需要一个目的地。
就像他们去送货一样,有短程的,也有远程的。短程的是到县里,远程的是到府城。更远的还有省城、京城。
他心里有个地方,轻易不敢想起,也就一直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
这几年运货的经历,让他熟悉了环境。出发前要做的准备,赶路途中要做的事情,到哪里停歇,遇上天气变化、遇上人、遇上野兽,都该怎么做;到了城里,该往哪里走,到了地方又怎样交接验货,卸货后又该做什么,他们的活动区域在哪里,他都烂熟于心。
熟悉感让他失去了敬畏心。他会看看枯燥又漫长的路途中,有怎样的风景。他做了很多年的农民,他会看云彩,也擅于观察云彩。天地这样大,但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黄土,跟山寨里没什么区别。
他也会在府城里走走转转,通常是在码头附近。会去下馆子、听书、看戏,也会到商铺里看看、采买。
他是有气性的。在他踏出这一步后,最烦别人瞧不起他,为此,他有一年多攒不下银子,这这那那的花完了,只为摆阔。
衣服鞋袜买了,胭脂水粉买了,茶叶糕点买了,甚至文房四宝他也买过。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为此羞愧、恼怒。他会恶狠狠的惩罚自己,从嘴里抠出银子,不送货的时日里,他忍饥挨饿,只肯喝水。
在山上跟大哥发泄一通后,他惶惶不安了很久。开始送货以后,他又变得足够沉默。在不与人交流沟通的日子里,他一直想要了解自己,想前想后,琢磨心思,他始终不懂。
他不懂他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瞧不起他而生气,他明明在山寨里已经看够了那些嘲讽的、打量的神态,也听够了轻视的、讥笑的言语。
原来换个地方,换些人说,他还是会生气。
他在城里走动的地方不多,那一年常去的馆子、铺面就那几间。时日久了,他在伙计那里混了个面熟,伙计再不会出言伤他,他就舒坦了。
直到那时,他才发现,他一直都没有改变。他始终想要被人瞧得起、看得见。他在山寨里没有名声可言,可在城里,是全新的开始。他厌恶着那些反应,那会让他觉得他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好的变化。
他去送货后,家里的地就给别人种了,自家都是买粮吃。菜就不用,种菜不像种地,他侍弄侍弄,再让王冬梅照看照看。还有别家浇水锄草的时候,会顺手帮一把。
他家的菜园不大,只顾一家三口的嘴巴,因此活也不多。二田同样很厌恶这种帮衬,总觉得别人是可怜他,是高高在上的,是干小事得大恩。但他也没去阻拦。
他想着,那些人愿意干就干吧,他反正不会感谢的!又想着,他去阻拦了,别人又有话说他了!还想着,他就看那些人能干几回,好戳破他们虚伪的嘴脸!
事实上,这些都是二骏、三苗、四猴家的人帮忙。他们都住新村,顾着黎峰的面子,也得了嘱咐,才会相帮一二。
又过去了很久,二田终于敢面对自己的心。
他真的没有变,一直跟小时候一样,对他大哥有着复杂的感情。即崇拜又嫉妒,即想超越他,又理所应当的享受着庇护。
人怎么可以一直没有长大?二田感到荒谬又痛苦。
他到家里,王冬梅还在做饭。
刚过完年节,家里吃喝足,伙食很好。他踏进门就闻得见肉香。
二田对王冬梅的感情也是复杂的。他不确定刚成亲那两年,他们之间有没好过,他觉着山寨里大部分人,包括他这几年在外地见过的人,都不会去想好过坏过。反正日子都要过,过日子,讲什么好的坏的?搭伙罢了。
但他很肯定,在分家之后,他恨了王冬梅很久。后来又可怜她。可怜里犹带恨意,常用冷漠的眼神审视她,认为她是自找的。毕竟有句老话叫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他恨王冬梅也是应该的。
心结如杂草,第一锄头挖下去,翻出了根,刨松了土,后续的杂草就只等着被凿出来暴晒、烧毁,死路一条。
恨与可怜纠缠,可怜占据了上风,又让他从心底抠出了一块发臭的淤泥。
他不是恨王冬梅,是恨躲在王冬梅身后,去“合理”让娘吃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