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恒勾起舌尖,轻轻舔了舔上颚。她知道自己必须克制对于危险的迷恋。这是关键的一战,她必须足够清醒,才能够依靠与郗氏的合作实现翻身,在未来重新取得掌握权势的可能,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公主。这世上有的是男人,可对她而言,重获权力的机会却实在稀少,她绝不能在此时被宋和影响。想到这里,司马恒冷哼一声,看向这个满腹心机的故人。或者说,仇人。从前在荆州时,宋和跟着郗岑身边,时常出入桓阳府第,因着相貌不错的缘故,很是受到了些女眷的瞩目。闲聊之时,桓阳府上的女眷也会谈起宋和。她们身居内宅,纵使能够见到外男,可却少有交游的机会。唯二能够谈论的,不过是偶然或刻意地瞥到的宋和的端方样貌,或是自家夫婿对其的几句评价罢了。众多品评之中,被提起最多次的便是“出身卑微”“狼子野心”“不可与谋”这几个词。也许打那时起,司马恒就对这个充满野心的男人产生了好奇。以至于今日虽然明知他的危险,却还是提出了成婚的邀约。她本以为宋和的出身究竟卑微,自己一定能够拿捏得住他。可如今看来,这宋和大胆得很,也嚣张得很。他想在这最初的谈判场上,便确立起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他不愿意当一个公主府中奴颜媚膝的驸马,也不愿意纵容司马恒在他面前继续嚣张下去。“猖狂小人!”司马恒恨恨地想道,“不过是仗着北府军的势力罢了,他日郗途若要卸磨杀驴,这宋和还不知要上何处收尸呢?如今竟敢这样跟我说话,真是胆大包天!”对她而言,出身卑微本就是一桩难以磨灭的原罪,更何况宋和还是追随郗岑密谋废立的小人,是一步步逼死废帝的帮凶之一。司马恒认为自己已经相当大度地不计前嫌,愿意给宋和一个建立合作的机会,可他竟是如此地不知好歹,竟敢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还想以身为饵来诱惑她。坦白讲,宋和的确善于拿捏人心,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令司马恒在轻蔑的同时,确实感到了几分受用。可她却仍旧感到不痛快。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宋和并未臣服。就算他虔诚地跪在她身旁,宛如手捧珍宝一般地捧起她的手,司马恒也依旧知道,宋和并未真心屈服,他只是为了从她这里获取利益,所以才暂时做出了这副虚伪的模样。更令司马恒感到不甘心的是,即便她知道宋和是这样一个虚伪无比的、利欲熏心的、只知道往上爬的小人,可却还是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来与北府军谈判——因为她实在不想亲自面对高平郗氏的任何一个人。她当日初回建康,对桓阳败死之后的新朝局根本不够了解,以至于昏昏沉沉地去找了大权在握的谢瑾。桓阳与郗岑都是她的敌人,也是谢瑾的敌人。就是这共同的仇敌,令司马恒觉得谢瑾会与自己站在一边,以至于将重新缔结婚姻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同仇敌忾”的谢瑾身上。现在看来,对于无情的朝臣而言,根本不存在同仇敌忾这样的可能。司马恒恨恨地想道:“谢瑾之所以击败桓阳,击败郗岑,为的只是他自己的权势地位,而绝非我司马氏皇族的利益。他欺骗了我。为了与郗归破镜重圆、鸳梦重温,他竟然利用我去拆散郗归与王贻之的婚事,眼睁睁看着我愚蠢地掉进琅琊王氏那个火坑!”“多可笑。”司马恒在心中自嘲,“当日我逼琅琊王氏与郗氏离婚,以为是痛打落水狗的复仇之举,谁能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我便要向郗氏低头了呢?”“事到如今,难道我要去向郗归道歉,求她为我说话,让郗途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吗?”不可能的。司马恒的傲气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宁愿以婚姻为筹码,与宋和这样的“卑贱”小人合作,也不愿意对着郗归低声下气。但谁又能想到,宋和这么个一无所有的小人,竟然会这般猖狂。司马恒想到这里,用力瞪了宋和一眼,咬牙切齿地问道:“郗途怎么说?婚事成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琅琊王氏的和离书?”宋和今日之所以会前往会稽,是想让郗途帮忙说服郗归,从而为自己的筹谋增加几分胜算。可庆阳公主却显然高估了郗途的地位,或者说,她不相信,作为兄长,郗途竟然只能听从郗归的吩咐。宋和想到郗归,难免对眼前这个稀里糊涂的司马氏公主更生了几分轻蔑之心。他微笑着开口:“公主,郗途怎么说并不重要,北府军是女郎做主,要紧的是,京口的女郎究竟怎么说。”“呵,就她?”庆阳瞥了宋和一眼,神情冷诮,“你不用拿她来糊弄我,我又不是不认识郗归,不过是个成日里待在沁芳阁内玩耍的小女郎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纵然郗岑将北府旧部后人统统留给她掌管,她也根本没有办法亲自统驭那些人。”她高高扬起下巴:“带兵打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平日里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一旦到了用人之际,还不是要找郗途替她出征?”司马恒想到这里,心中愈发不平,她不满地说道:“不过是因为郗岑没有别的亲生兄弟、不想便宜了郗途和谢瑾罢了。如若不然,何至于让郗归平白捡了这个漏,做了北府军名义上的首领?以至于我若要与北府军合作,竟还要对她卑躬屈膝。”她直视宋和,咬牙重复:“我再说一遍,我可以让你做我的驸马,但你必须替我去与郗氏打交道,我绝不会亲自去向高平郗氏的任何人低头——尤其是郗归!”她轻蔑地说道:“不过一个高高在上的傀儡罢了,等到郗途掌控了一切、不再需要她的时候,郗归便也只能与我一样做个无用的公主。不,她向来依附郗岑,与郗途不和,恐怕今后还不如我呢!”宋和看着庆阳公主自信的表情,心中不由生起了些许警惕:“这是一个有几分聪明的公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因为心中的偏见,因为消息的不灵通,而做出关系重大的错误判断。我绝不能如此,绝不能像她这般先入为主地揣度郗归的任何决策,不能将郗归看作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小姑娘。”他暗自下定决心:“郗归其人,实在是太过奇怪了,这一年多以来,她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绝不能和这个聪明却傲慢的公主一样,去片面地揣测她的想法。我要尊敬她,观察她,不放过来自京口的任何一点消息。就算是装,我也要装成她最忠心的臣子!”花厅之中,庆阳公主追问着宋和此行的种种细节。府衙外,一个身影疲惫地跃上马背,强打起精神与守门的护卫告辞:“宋侍郎让我去找高将军传郗将军的口信,这么晚了,也不知高将军睡下了没有。几位兄弟,待会可一定记得给我开门啊,要不然我今日可就回不来了。”护卫们笑着应了,木门缓缓关上,终至紧闭。孙志之乱波及太广,以至于权贵们至今仍然心有余悸。庆阳公主今日出门之时,带了一百余位部曲,此时正守在府衙之外,于月色中肃然而立。达达的马蹄声渐渐走远,人群中摇晃了一下,闪出一个佝偻的黑影。一人捂着肚子,慌乱地说道:“哎呦我这肚子,怕不是吃坏东西了,我得找个地方方便一下,还请兄弟们帮我周全一二啊。”“你小子。”旁边的大汉重重拍了下这人的脊背,“我就知道!难怪今早集合前到处找不着你,是不是又去偷吃了?不仗义啊小黑!”小黑冷不丁被拍了这么一下,整个人缩得更小了,脸完全皱成了一团。“诸位兄长,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再也不吃独食了。”小黑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语气却仍旧卑微。他捂着肚子求饶:“且让我先去方便一下吧,别害得兄弟们在北府军跟前丢人,连带着公主的面子也不好看。”“去去去。”另一个护卫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道,“里面都拖了一天了,这一时半会地,肯定结束不了,你放心地去吧。”“哎,哎,谢谢兄长们。”小黑连声道谢,弓着腰,小跑着离开了队伍。巷口的守卫远远看到有人离开,本想盘问一二,但考虑到这人到底是公主府的护卫,不归北府军管辖,所以在问明缘由之后,并未追上去加以阻拦。如水的月光照耀在战乱后的街巷之上,小黑在月色下直起了身子,矫健地奔跑着,很快便看到了那个立于马侧的身影。他匆忙地跑上前去,抓住那人硬邦邦的手臂,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怎么样?那姓宋的怎么说?北府军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庆阳公主的话究竟有没有用?分田入籍的事究竟能不能缓缓?怎么就要去找高权了呢?”阴谋当郗归放下湖笔,示意南烛将信件送出的时候,吴兴郡浓重的夜色中,正酝酿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六月的晚风烫得仿佛蒸笼里的热气,但小黑的语气却比这暖风更加急切。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他紧紧抓住手臂的那名护卫。这护卫虽未说话,可却周身都弥漫着一种浓烈的疲惫气息,而其脸上的神色,竟是显而易见的冷淡和漠然。小黑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终于觉出了些不对劲他猛地抬头,怀疑地看向那名护卫的眼睛,恶狠狠地质问道:“刘石,你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刘石冷笑一声,看向这个身形低矮,面容猥琐的南人,又很快移开了眼。他虽然并未多说什么,可神色之间的轻蔑,却已经表明了一切——他瞧不起小黑,并且不愿与之为伍。“呵!”小黑见他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