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分明很确定,那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这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刻在血肉,镌入骨髓,轻轻一碰就能掀起滔天海浪。
一如那天晚上,他看见杨贺的眼神。
季尧阴郁又冷漠地想,可笑,太可笑了,哪有这样——所谓的爱。
少时他母妃疯疯癫癫地说爱他,说他是她唯一的希望,可加诸于他的,却是恨,是辱骂,是冷冰冰的巴掌。
就是后来称帝,不乏后妃说爱他,可尽都是轻飘飘的,他一捏就碎。
杨贺又凭什么笃定他毁了季尧所有,季尧仍会对他如初。
季尧仅着了身单衣,被囚禁了,墨发散乱,他浑然不管,拖着银链子走了几步。殿中有面大铜镜,季尧看着锃亮的精巧铜镜。
镜中人脸色苍白,瞳仁漆黑,眉宇之间拢着阴霾,望去分外阴沉。
季尧耳边回响起杨贺的声音,他说,季尧爱我,他爱得要命。他将整颗心都捧给我,任我摆弄处置,只要我不离开他,这区区帝位,他弃之如敝履。
如一团火,热烈又滚烫,目眩神迷得让人想碰一碰。
季尧愈发觉得孤寂寒冷,他看着镜中人,为什么……凭什么?
季尧几乎控制不住心里的暴戾,不甘,怨怼。这么多年,他步步为营,借世家之力爬出冷宫,杀了皇兄坐上帝位,而后又戮尽世家,满朝文武无不奉他为尊。
季尧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他赢了,他才是真正的赢家。可现在,季尧仿佛听到了来自这具身体伸深处的一声讥笑。
季尧下颌绷紧,猛的一抬手,铁链子绷紧了,死死锁住了手腕。突然,季尧脸上露出几分痛色,踉跄了几步,脑中一阵阵尖锐的痛处,仿佛要将颅脑生生剖开。
季尧疼得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浑身冷汗淋漓,兴许是疼得狠了,他竟出现了幻觉,脑中走马观花似的,强硬地闪现许多陌生的光景画面,那是这具身体留下的,是季尧本尊的记忆,如同沉睡已久骤然苏醒的猛兽,一点一点地撕裂桎梏,来势汹汹,要将他直接抹杀驱逐。
季尧攥着桌角,痛苦不堪地喘了几声,他看着镜子里的人,恍惚之中,见了另一个季尧,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他。
季尧突然凉凉地笑了一下,这个季尧不过是踩着他的痛苦,有意走了另一条路,自此柳暗花明,乾坤朗朗。
可凭什么,他却要至死都待在冰冷的深渊里,不见天日。
季尧明显能感觉到本尊妄图拿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如同一场争夺,折磨得季尧痛苦不堪,可他越是头痛难忍,便越不甘心就此无声无息。
季尧的反常传到杨贺耳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要去看,可想起什么,又止住脚步,只说,由得他去。
杨贺疑心季尧。
内侍说季尧将殿里的镜子砸了个粉碎,送膳时,陛下脸色苍白,神态暴戾,吓人得很。
后来又道,季尧夜里被梦魇住了,说起胡话,叫的是杨贺的名字。
杨贺忍着两天没去看季尧。
囚禁帝王非寻常事,纵然这些年他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季尧一手攥着的帝党非好相与之辈。杨贺囚禁了季尧,就已经触及了他们的底线,朝中暗潮汹涌,沈凭岚府中的灯火亮至天明,兵部,吏部等诸多朝臣齐聚,似是有闯宫之意。
寒章几人忧心忡忡,杨贺却冷静得不像话,只着他们调兵遣将,严守宫门,胆敢擅闯宫门者,杀。
杨贺不信季尧会回不来。
季尧那样的人——怎么甘心就这么被人取而代之,何况,他还在。
就是爬,季尧也会爬回来。
若是季尧当真回不来……真回不来,杨贺漠然地想,这帝位上不需要一个假的季尧。或许留着那人是明智之选,可杨贺无法忍受。
他行事历来要权衡利弊,掂量个值不值当,可唯独这件事,杨贺自己都惊异,他竟然没有一丝犹豫。
要么季尧回来,否则,就是掀他个天翻地覆再背个弑君之名,他也要这人生不如死。
宫中戒严,侍卫林立,几步就是一列禁军。
杨贺去看季尧已经是深夜了,长夜死寂,一轮弦月冷清地挂在穹顶。
门吱呀一声开了,杨贺慢慢走过去,他一身冠帽齐整,暗奢的红底蟒袍,描了若隐若现的金,眉眼凌厉,嘴唇红,透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
这么一身,宜迎人,宜送葬。
季尧坐在床上,不过短短几日,他就瘦了一圈,眼下有青黛,散着发,脸上没什么表情,银链子在地上长长的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