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了寝室已经快十一点了。
四个人赶在熄灯前洗漱好,不知道为什么一整晚段霖都没怎么说话,平时总是他在寝室里挑起话题调节气氛,突然冷场倒有些尴尬。但另外两个室友也没有想太多,只当他是第一天上课又是唯一在实验班的同学,可能太累了。
段霖刚踩上一层梯子要上床的时候,突然被拽住了衣角,他回头看到祝远山犹犹豫豫地站在桌边,就又下来了,问,“怎么了?”
“还问我,”祝远山微微皱着眉毛小声说,“是你怎么啦。”
“没事。”段霖拍拍他抓在自己睡衣上的手背,只是想安抚一下,可祝远山以为段霖是让自己把手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眼眶也有点红,“干嘛啊,”他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段霖无奈又心软地轻声道,“先去睡觉好不好?”
他一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没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人生第一次面临如此严峻的问题,连装若无其事都装不出来。但也不想把情绪传染给祝远山,尽量缓和了语气说,“明天早上去吃小笼包?”
“…嗯。”祝远山低着头,最后到底是答应了,慢慢松开手。段霖想摸他脑袋又拼命忍住,看着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爬到床上。
一连几天都有些奇怪。祝远山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怪,总觉得和之前就是不一样。虽然段霖还是有空就和自己在一起,但不管是语言还是动作都没有从前那么亲密了……即使会比普通同学看起来关系更好些,也绝对算不上疏远,可是这种落差感就是让祝远山觉得很难接受。尤其是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到段霖在教室里和别的同学有说有笑的时候。
他像被太阳晒蔫的植物一样打不起精神,中午吃饭时只往嘴里塞了两口米饭就放下筷子了。段霖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祝远山抬起眼睛和他对视,又很快垂下去,“不要你管。”
眼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抖,跟吹了冷风似的。段霖叹气,“多吃点,下午还那么多课。”这句话倒像是之前会说的,祝远山听到突然有些生气了,“不要你管!”他的声音微微扬起来一点,所以尾音的哭腔有些明显。周围有陌生的同学看过来,祝远山脸一红,站起来跑了。
那天下午段霖再找他,反而是他故意避开,摆明一种“你不搭理我那我也不想搭理你”的态度。晚饭也是在买了块面包,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吃,段霖拜托别的同学进教室叫他,祝远山冷冰冰地往外一看,又坐回位置,“谁啊,我不认识。”他赌气扭过头,只给窗外心焦似火的观众留下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
晚上洗漱好他也急匆匆地上床,硬是整晚一句话都没跟段霖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骨气了,段霖觉得胸口好像被铁锤砸了似的一片钝痛,也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这几天的行为太过分——他只是想从不正常的感情里走出来,用勤奋学习或是多与其他同学交流来转移注意力,但祝远山的身影就像缠人的水鬼一样,让他无论做什么事时都能突兀地想起来。现在非但没有达到原来的目的,还让小孩也受委屈了,这都什么事啊。
段霖愁得头发都掉了几根,他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过了好久才终于进入并不安稳的睡眠。
寝室没有空调,夜晚湿热的暖风从窗外缓缓吹进来,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用力地摇着他的胳膊,“段霖,醒一醒!”
半夜突然从睡梦中清醒的体验像是被卡车来回碾压一样。
段霖挣扎着掀起眼皮,看到一阵白光里宋易秋非常阳光开朗的笑脸,“今晚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他兴奋地说,“我必须让兄弟们都一起看看!”
断电了不能开灯,宋易秋举着手电筒又跑到祝远山的床底下,同样大力摇晃喊“醒一醒”——段霖想告诉他这人有起床气,但来不及了,一声惨叫之后宋易秋的激动丝毫不减,乐观地说,“太好了,怀民亦未寝,人齐了我们出发吧……”
这四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穿上外套走了出来。
宋易秋拿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赵盼好脾气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表情。段霖想着醒都醒了不如就出来看看,祝远山原本说了声“无聊,别烦我”就把床帘放下了,但是听到段霖下床的声音时又气哄哄地坐了起来。最后还是顶着黑眼圈走在大部队的尾巴,对段霖“没睡着吗”,“冷不冷”的嘘寒问暖都无动于衷。
后来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普通的九月中旬的夜晚,会成为漫长岁月里的一处坐标。
四个人走到天台,黑蓝色的夜空广阔深邃,像是质地柔软的天鹅绒,丝缕的云如虚无缥缈的轻纱般流动。宋易秋不停看着手表说,“快了快了。”天上却始终没有动静,他自己都打了个哈欠。
段霖和祝远山站在避风的地方,深夜还是有些凉意,四周寂静,除了宋易秋和赵盼聊天的声音,还能隐隐听到一阵蝉鸣。祝远山冻得鼻尖有点红,手习惯性往两旁伸的的时候才发现这件衣服没口袋,段霖一直在默默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挡住了另外两个人,把祝远山冰凉的手握进了手心里。
如果是从前,他做这个动作一定是自然而然,但现在他心里乱成一团,这么长时间的纠结像是黑色的稠粥在脑子里不停翻搅,他却迟迟不敢做一个决定。
“你干嘛啊。”祝远山小声说,手却没有挣脱开,他的目光向上碰到段霖又移到别处,天空也没什么好看。“真无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段霖掌心里抠了两下,突然没来由地说,“我才不想出来。”
段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但难得祝远山和他讲话,于是也顺着聊了起来。他也不记得自己都下意识地说了哪些,问“在班级还适应吗”,“上课能不能跟得住”,“和同学相处得好不好”,最后一句像是突然像是碰到了某根危险的引线,祝远山跟炸毛小猫一样语速很快地说,“没你好。”又说,“怎么比得过你。”
不知道从哪学来的阴阳怪气,段霖一阵沉默。祝远山又继续咬牙切齿,“你对谁都好,”他委屈地控诉,“但是对我最不好了。”好像事实就像他说的这样。
祝远山扭过头,在天台偏僻阴暗的墙根底下,一边咬着嘴唇,眼泪一边静悄悄地掉下来。
“我对你不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混在叹气里的一个句子,声音很低,好像从矮矮的山谷里传出来。祝远山还在看别的地方,红着眼睛固执地说,“我不知道。”
段霖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又问了遍,“真的不知道?”他好像也咬紧了牙关,“祝远山,转过来。”语气有些凶,祝远山心里的火气又烧起来了。他脸上还淌着泪痕,很不服气地扭过头,刚要问段霖又要干嘛,嘴唇突然就被一个柔软的吻覆盖住。
夜空轰轰烈烈划过一道明亮的白光,尾迹绵长,宋易秋顿时大声欢呼,“来了来了!”四面八方很快迸射过同样炫目灿烂的光亮,时间宛如凝固。遥远太空投掷而来的碎片尘埃,呼啸着高速碰撞摩擦穿过大气层,百年一遇的流星雨见证下,祝远山惊愕地望向他亮得仿佛燃烧般的双眼。
段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握得从来没有这样紧过,他也像流星那样义无反顾地撞进未知的命运,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不在乎。没办法再自欺欺人,没办法再装聋作哑,没办法再和解,违心的安宁和犬儒又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祝远山,也只看得到祝远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