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案似乎尘埃落定,许多人将这场大火定性为畏罪自杀。熹宁帝择了“元和”二字为太子的谥号,此外再无他话。
宗随泱在府中闭门不出。他自来是个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裴溪亭天不亮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他不愿意委屈自己睡在榻上,可宗随泱不肯与他同榻,他就心安理得地占据了这张大床,将宗随泱赶去了软榻,他飘过去一看,是宗随泱在练刀。
太子尊贵非常,哪怕后来宗随泱仍然四处奔走,有俞梢云等人在,也少有他亲自动手的时候。裴溪亭甚至没有见过这柄刀,它冰冷锋利,是宗随泱被迫藏入匣中的初心。
冬天的早晨冷入骨髓,宗随泱穿着轻薄的劲装,浑身却如火烧。他练了大半个时辰,天蒙蒙亮,转头的时候,一直坐在窗上的人跳下地,走过来给他擦汗。
“去洗漱更衣吧,”裴溪亭拿帕子擦掉他额头下巴的薄汗,只说,“别受凉了。”
宗随泱看了裴溪亭一眼,转身进入浴房。出来后,俞梢云按时让人端上早膳,他想着旁边还站着个“狐狸精”,就说:“都下去吧。”
俞梢云面露担忧,却没有多说,应声退下了。
厚重的暖帘打下来,裴溪亭坐在宗随泱身边,陪他用膳。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宗随泱搁筷起身的时候,裴溪亭拿了件斗篷给他披上,说:“……你和我说句话啊。”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微蹙的眉心,说:“句话。”
裴溪亭的白眼翻到一半,突然翻下去了,因为冷酷版的宗随泱突然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心,说:“一直蹙眉,小心打褶子。”
“我蹙眉……”裴溪亭摸了摸眉心,“没察觉。”
宗随泱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走了。裴溪亭站在原地目送人走出一段距离,偷偷跟了上去,穿过风雪,进入皇宫,进入勤政殿。
宗随泱开始参与议事,他站在最前方,不面对熹宁帝,也不面对群臣。他身边没有文武,没有同袍兄弟,孤零零地侧身站着。
熹宁帝有意保持沉默,于是宗随泱成了他的代言人,弹劾谏言,纷繁事物,各部建设……大事小事,他一一收纳回应。他的话很少,但一针见血,拨云见雾,裴溪亭看见臣工们的表情开始变化,而熹宁帝面露悦然。
熹宁帝有句话是对的,宗随泱很适合,他耳清目明,心思敏捷,是不会被任何人左右、蒙蔽的储君。但他太说一不二,如今也已然有了心思如渊的苗头,所以裴溪亭也能瞧见,某些人目光晦涩,并不欢迎这位即将上位的新储君。
自进入这里后,宗随泱的思绪没能休息一瞬间,他背后是虎视眈眈的熹宁帝,侧前方是心思各异的群臣,唯独一道绛色身影在殿内转来转去,像个闲逛的老大爷。
只是这位裴大爷心情不爽快,这里二十来人,有一个瞪一个,尤其是熹宁帝,都要被瞪穿了。
宗随泱突然笑了一声,满堂皆惊,正在和宗随泱辩法的李御史更是惶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熹宁帝目光微凝,说:“覆川,为何发笑?”
“没什么,”宗随泱看着叉着腰站在熹宁帝面前的人,淡声说,“只是听李御史此时正义凛然,好似无欲则刚,不免想起李御史私下与人交换府中妻妾聚众淫乱之事,思之可笑罢了。”
一句话打得李御史猝不及防,方才据理力争,此时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众人嘲笑,心中却愈发惶恐。
私下里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五皇子竟然都能知道,手段可见一斑啊。
朝议了一上午,宗随泱留下陪熹宁帝用膳。席间讨论到和瞿家联姻之事,宗随泱说:“我不想娶不爱之人。”
熹宁帝闻言怔愣许久,至此没有再提此事。
午膳后,宗随泱出宫,却没有回皇子府,而是去了户部。他开始在各部门轮流做事,夜里回府后,书房的灯也要燃上两个时辰。
裴溪亭帮他整理书桌,研墨洗笔,查询文书,到时候就剪掉烛火,帮他揉按肩膀,坐在榻边看着他缓缓睡去。但他夜里总是惊醒,仿佛一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个噩梦。
裴溪亭感觉自己的白影越来越淡,可这样的日子,宗随泱还要过许多年。
是夜,裴溪亭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溪亭,溪亭……”
那样温柔亲昵的声音,是宗随泱,他陡然醒来,却发现榻上的宗随泱已经醒了,正定定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