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他在大年三十夜被宋洲内定,宋洲隔着屏幕猛戳他,“我要你做我的伙计。”
不是厂长,不是管理,而是,伙计。
高云歌一时间觉得这个字词很陌生。
他实在是冷,去屋内拿了一瓶喝到一半的白酒。他的手机被冻关机了。
慌里慌张在房间里充上电,重新开机,也顾不得高云霄就在边上,他先把电打通。
“喂。”高云歌两只手握着手机贴近耳边。
这回见不到对方的脸了,就只能从声音里猜彼此的神情。
宋洲能猜到他突然掉线肯定是没电了,高云歌以为他会生气,还特意解释,说他手机用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换过。
“啊。”宋洲回了句。
干巴巴的,一点给高云歌发新年第一张offer的激情都没有了。
高云歌刚好几口白酒下肚,脑子也有点嗡,连吸了好几口气,坐在客厅被红绒布遮住的木长椅上,他盯着塑料板拼成的屋顶上的星星点点的反光,耳边是春节联欢晚会的欢声笑语。他的父亲已经在二楼熟睡,弟弟被他赶回卧室,他的世界里只有这通三千公里外的电话,无线电那头的人说要做他的伙计。
“……我吗?真的吗。你是真的想办一个鞋厂吗。”高云歌语无伦次。他口干舌燥,喉咙处有白酒灼热的刺痛,他使劲揉捏脖子处的皮肤,那声音从困惑,竟变成无助,他的心脏砰砰跳动,他竟鼓励宋洲——
“那你必须是要大干一场啊!!!”
“我一直以为你很早就离开了,在那个晚上。”高云歌的声音不再像刚才的那一句那么响亮。
“我在、在工业区边上的小吃一条街上,还见过你一次。我以为那是最后一次。”
宋洲洗耳恭听。
那是十月,马丁靴和棉鞋季节交替的时候。高云歌从头讲给宋洲听,他让宋洲不要笑话他,他确实没什么大志向,忙完一段时间手里有钱了,就是喜欢吃吃喝喝,还要捎上那几个黄毛,喝啤酒吃烧烤。
他们那天晚上在一个烤鱼摊上吃夜宵。
点了很多炸串烤物,也喝了不少酒。快结束的时候走过来一个背单肩帆布包的小老头,鬼鬼祟祟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册子塞到他手里。
“我喝得还好,认识字,我看到那个册子方面上写了一行字——世界从何而来。”高云歌说,“是个传教的。”
他咽了口唾沫,笑了,“那个人问我信不信有神。我跟他说,我就只信包老板。”
“包老板是谁?”宋洲问。
“啊……我当时的老板。”高云歌想不起那个厂名了,就记得老板的姓,挺有辨识度的,“他给我发工资啊,我当然是信他。”
“那有多少人给过你钱啊,得来一场诸神之战了吧。”宋洲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高云歌一跳槽,众神就要迎来黄昏。”
“你正经一点,我很认真的。”高云歌自己也呵呵地笑,他叫宋洲不要打断自己,收起表情,他说,当时他刚好就看到宋洲走过去。
宋洲也不再吊儿郎当的。听得认真,听得入神。
那是天骐的订单刚出问题的时候,返工和退货全都一车一车往工业区里拉,塞满整个车间。高云歌天天出入工业区,这阵势看在眼里,就算在别的地方上班,也能猜出这次澳尔康和天骐的损失都不小。宋洲自己也没辙了,那么好一个款刚爆就戛然而止,任谁都不甘心。
怎么能睡得着啊!
他彻夜难眠踱步在山海市的街头,他想,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那时候他其实就隐约有了自己做生产的念头。完全靠其他工厂代加工是不行的,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可就连偌大的澳尔康除了重金打造的设计部,仅剩的两条流水线从年头摆设到年尾。多少温州老牌鞋企在全国各地贴牌而非自主生产,他们这些老前辈都在一年比一年缩减生产规模,把时间和精力都拿去打造所谓的品牌,争夺互联网上的流量,他宋洲怎么就越活越回去了,他读的那些书呢,学过的理论呢,他堂堂澳尔康山海区总经理,指点江山动动嘴皮子不就行了,居然、居然想自己搞条生产线。
他也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
而他一个人又有什么能力?
不知不觉走到工业区附近一座水面干涸的短桥。那里整个村庄的自建房都被爆破和拆除,包括宋洲眼前这座拆了屋顶十字架的教堂,有一半的屋檐结构都塌落,月光有多皎洁,穿过断壁残垣照入中廊时,地面就有多清亮。
高云歌当时也跟着,偷偷站在木门被拆走的墙后。
往里面看,一个非常具有特色主义的教堂,讲实用性,还残存的天花板上没有浮雕,窗户也是淡蓝色的不锈钢,毫无花窗玻璃的五彩精美。
宋洲就坐在一处长椅上,侧面被挖掘机凿出个大窟窿,窟窿外有拆迁完堆砌的水泥沙,碎石钢筋,更远处是幽暗的连绵不断的山,这座城市环山傍海而建,那海是东海,新千年的第一道曙光照射在这里。
高云歌背在身后的手里还紧握着那个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