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埋头苦干的兵部尚书窦成杰见下人掀开厚实的门帘,一股子寒风猛地灌进来,害他打了个寒战,正想说几句,就见卫文康出现在门口,也顾不得冷了,忙问道:“卫大人,您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突发状况?”
“没什么。”卫文康脱下身上的披风,随手搭在一边,然后就坐到案几前,看起了布防图,好像将将只是出去走了走。
窦成杰心里直犯嘀咕。他与这位共事了三年多,前一年自己是他上级,第二年就平级,第三年他成了自己上级,从开始的欣赏到艳羡嫉恨再到现在的心服口服,自认对卫文康很是了解。
如今世人都道卫文康位极人臣,怕是早看不上家中的糟糠妻,窦成杰却是知晓,卫文康对自家那位夫郎很有些情分,公务再忙都要想方设法挤出时间回去看一眼。
这回北疆屯兵兹事体大,左相又不在,压力全在卫文康这个右相上,他已经接连在府衙宿了七八日了。窦成杰见卫文康昨日熬到寅时都要处理完手头要紧的公务,就知道他是想回府瞧夫郎。
果不其然,今日午食都没来得及吃就急吼吼回去了,没成想转一圈的功夫又回来了,害得窦成杰以为有什么突发状况要处理,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可既然无甚要紧的事,怎么卫文康就回来了?窦成杰漫无边际的想了一圈,实在是没什么头绪,想遣人去打听吧,又拉不下这个脸来。他堂堂兵部尚书,怎么能干出那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窦成杰强逼着自己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好生处理手中的公务。
一刻钟后,窦成杰看着案几上的文书,好吧,怎么也看不下去。右相的秘辛百年不遇,若是错过了,那些老友能放过自己?
自是不能啊,当今圣上若是知晓都定想瞧瞧热闹呢。窦成杰成功说服自己,扔下手中的笔,悄悄唤来边上的侍从,低声耳语一番。
第二日,右相“过家门而不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朝野。年轻的天子挑了挑一双桃花眼,言语之间尽是关切,“公务虽忙,爱卿也当张弛有度,注意身体啊。”
卫文康滴水不漏,脸上满是真切的感激,“多谢圣上关心,臣定当谨记嘱托,保养好身体,为大乾效犬马之劳。”
“诶,说你的身子骨呢,怎么又扯到公务上去了?你呀,如此不知爱惜自己,可叫朕如何放心?幸好朕早有准备,特地命太医院调配了些补药。”熙宁帝纤白的指节轻轻敲了敲龙椅,一个太监就提了个大篮子过来,恭恭敬敬地呈到卫文康面前。
“多谢圣上,臣感激涕零。”卫文康接过篮子,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眼圈微红,颇有一番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思。
“不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朕可是一样一样亲自挑的呢。”
卫文康打开篮子,当头就是几根鹿茸,下面是肉苁蓉,再下面是巴戟天和枸杞子,成色都是一等一的好,市面上千金难求,只是他们的功效有点特殊。
离得近的窦成杰等人伸长脖子看了眼,然后赶忙低下头,生怕憋不住笑得太大声。圣上居然给卫大人赐的都是补肾的药,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也对,卫大人瞧着年轻,到底也是能当爷爷的年纪了,又常年忙于公务,那方面有些问题也是能理解的。怪道不说他如今都还没有子嗣呢,可惜了卫夫人,白白背了黑锅。
这圣上也是个阴损的,真关怀臣子,该偷偷赐些补药嘛,如此光明正大的,可真是……
卫文康听着四面八方的窃笑声,神情归然不动,盖好篮子,对着熙宁帝又是一番情真意切的吹捧。
这人面上功夫越发好了。熙宁帝没有看成热闹,颇有些无趣,也不耐烦再听臣子们长篇大论,摆了摆手便让太监宣布下朝了。待他一走,众位大臣终于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卫大人,可要好生保养身子啊,别辜负圣上的期望。”
“我可是瞧见了,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卫大人别糟蹋了。”
有那方面烦恼的一些老臣像是找到了同道中人,对着卫文康一番挤眉弄眼,“我那有好几张不错的方子,卫大人可以试试。”
“卫大人,我有事想请教一下。”一道修长端方的身影走了过来,对围在卫文康周围的众位大臣道:“紧急的事,耽搁不得,劳烦诸位让让。”
“既是急事,卫某就先行告退了,诸位见谅。”卫文康笑着与诸位同僚道了别,才跟着边庭往外走,彷佛看不懂那些人眼中的讥笑之意。
边庭见他如此,神色复杂。他出身便自带祥云之兆,一般孩童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便已经粗通诗文,面上表现得再是端方有礼,骨子里也全是傲骨。自认除了宋六元,天下再无人可与自己比拟,没想到偏偏在会试时折戟沉沙,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贫家子弟。
初时边庭怀疑其中必有猫腻,估摸着有人看边家势大做了手脚,可暗中调了会试和殿试的卷宗来看后,他不得不承认,此人学问并不与自己差。但科举只是第一步,边庭挫败的同时攒了一口心气,凭借自己几十年的积累,在做官一事上还比不过这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
事实也如此,接下来两人的境遇充分佐证了边庭的论断。自己都升到了吏部侍郎了,卫文康还在翰林院坐冷板凳。边庭问过他的上官,对此人的印象都是平平,说初入翰林院时还有几分上进,做事也还算体贴。后来经了慎王造反一事后,竟像是被吓破了胆子,过分谨小慎微起来,见人都战战兢兢的,做事更是毫无当初科举时的半分灵气。
边庭为自己的胜利窃喜,同时又觉得可惜,那种可惜甚至超过了喜悦,叫他如鲠在喉。就像你全副武装去猎虎,还有人聚精会神在观看,接过发现那头虎只剩下一口气,胜利是得到了,却全无猎虎的成就感。
孰料,一年后,边疆就传来了卫文康治理有方,成就了前所未有繁荣景象的消息。边庭先是不信,觉得卫文康憋久了也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花招。后说的人多了,边庭亲自派人前往边疆查探,得知那些传言所言非虚,边庭心中五味杂陈,开始重新正视当年的那位对手。
接下来便是先帝薨逝,当今圣上和宏王一系争斗不休,朝堂人人自危。以边家为首的世家百般图谋如何在皇权交迭之际保住自家势力,再无暇顾及其他,边庭作为下一代掌门人,自然也不例外。这场斗争极其惨烈,被搅入其中粉身碎骨的不知凡几,待圣上上位时,朝堂都空了一半,急需人才补充。
卫文康当时在北疆做出的功绩有目共睹,成功抓住了此次机会,调回京中时便谋到了户部郎中一职。户部是什么地方?百官钱粮都在人手中拿捏着呢,要想干出点政绩,更是离不开户部的支持。卫文康此次调动,虽然官阶上没有变化,但实质上已经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大跃迁。
此后,卫文康更像是踩了狗屎运一般,一路往上飞升,快得叫人心惊。半年后直接连跳两级,成了正四品的户部侍郎,再一年,又是连跳两级,成了正三品的吏部尚书,再一年,直接官拜右相。那升官的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上的救命恩人。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圣上登基前压根就与这位没见过面。偏偏圣上就跟中了邪一般,格外看中此人。
对此,边庭是有些不太服气的,觉得此人圣眷太过,德不配位。但要让边庭找出另外一个人来当这右相,又觉得不妥,还不如就卫文康。满朝文武的想法其实也跟边庭有些微妙的契合,看不惯卫文康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爬到那个位置,但更不觉得哪个比他更配得上那个位置。
因而,如今卫文康在朝中的处境是,大家都想看他笑话,又清楚地认知到,他就在那权力中枢。
卫文康那般聪明的人,岂会不知众人的想法,对此毫无芥蒂,倒是见边庭今日主动帮自己解围,有些意外,也不戳破他那点小心思,自然而然道:“早起还没顾得上喝口热茶就来上朝,如今口干舌燥的,边兄可愿随我去江云楼坐坐?”
边庭愣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江云楼是一家酒楼的名号,在京都已经开了十多家分号,其中有家就在皇宫警戒线外,离官员上朝必经的角门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很是便利。官员上朝时若是来不及吃早食,路过此处便会顺路带些糕点,下朝时到此处喝喝茶吃吃饭也是很不错的选择。大家私下里都猜测,这江云楼必定是哪位官员家开的,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位。
甫一进门,就有伶俐的店小二领着人去了布置风雅的包厢,两人点了茶水后叫店小二看着备些糕点便让人出去了。
头一回跟这位“宿敌”独处,边庭有些不自在,正琢磨着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尴尬,就听卫文康单刀直入道:“边大人将将可是想帮我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