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是飞书。”展游分享给谢可颂一个地址,“你登一下GoogleMeeting。”
陌生事物往往含有某种不安定的征兆。谢可颂压下微颤的神经,照做。
他打开这个注册后就再也没有登录过的软件,摸索着点开进会议室,信号连接,下一秒,画面中出现了两个外国人面孔。
“嗨,最近怎么样?”展游一进会议室,熟练地用英语问好,给大家介绍谢可颂,“对了,这是我的新助理,小谢。”
谢可颂脑里骤然刮起一场风暴,无数英语会话模板在记忆深处中隐晦地闪烁,他抓不住,附和着说:“嗨。”
二人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夸他长相惹人喜爱,期待共事。谢可颂能听懂,舌头僵直,勉强笑笑。
外国人跟展游打过很多年交道,讲话腔调随意,甚至在会前跟展游闲聊。一个抱怨自己女儿进入青春期不爱理自己,另一个讲自己上周在阿姆斯特丹度假的趣闻。
听口音,一个是印度人,另一个是英国人。
展游笑得比往常更夸张,但谢可颂没空听他们在讲什么。他盯着自己的文档,争分夺秒地将文档里的一句句中文提前翻译成英文。
翻译软件开在屏幕一侧,文档里是就算翻译成中文都十分陌生的专业术语。谢可颂临时抱佛脚,这个词是什么,那个词是什么,该怎么用合适的语序表达出……
“那我们开始吧。”展游在耳机里说。
谢可颂没有听见展游的话,像一只住在悬崖边上的鸟,徒劳且无望地筑词筑句,复制黏贴翻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谢?”展游注意到谢可颂的异样,转头朝他看了一眼,关掉麦克风问,“小谢,没问题吧?”
这是工作,如果自己不做还有谁会做呢。失控之火在身体里摧枯拉朽地烧,谢可颂背脊发烫,表情却毫无破绽,至少第一句话没让展游感到异常。
“Letmesharemyscreen。(让我共享我的屏幕)”
使用英语沟通,与读英语稿子和中夹英交流是不一样的,如果仅是后面两项,谢可颂能做得很好。
语言像一道天堑,横亘在谢可颂面前,阻挡住他优秀的逻辑和反应能力。
正因为英语不差所以才想拼尽全力说出完美的的语句,在意的越多表述就越磕磕巴巴,渐渐地,舌头和嘴巴黏成一团,谢可颂口中吐出的跟脑子里想的全部脱节。
语序倒错,时态混乱,把he说成she,终于在谢可颂把associate(联系)口误说成assassinate(暗杀)时,屏幕里的英国人皱了皱眉。
羞耻感一瞬间冲上顶峰,谢可颂如同一具外强中干的空壳,倏然碎裂。“butumm…”他重复着,眼睛从文档上飞走,不断地瞟两个外国人的表情。
可他不敢看展游的脸。
“孩子,我很乐意听你把话说完。”英国人出声打断,“但是我开完会还有安排。”
谢可颂霎时噤声。
原本坐在对面的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展游低语“没事,我来吧”,拍拍谢可颂的肩,跟他换了个座位。
折磨漫长到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但其实时钟只走了一分钟。
谢可颂解脱,又为自己下意识松口气的反应感到不耻。他咬着下唇,一步步走开,坐进懒人沙发捧起展游的电脑。
“我们快速过一遍吧。”展游说。
他之前看过谢可颂写的文档,脑子里有印象,鼠标划拉几下,挑重点给外国人讲了。
谢可颂说的时候大概外国人没怎么听懂,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轮到展游发言,外国人也活跃起来,边听边提问,展游一一解释。
展游总是这样游刃有余,像一个精力旺盛的超人,高强度工作,保持健身,看星星,甚至还能忙里偷闲把塞尔达玩到全收集通关。
即便在初入职场之时,谢可颂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比领导差一截。职级、财力、精力都没有让谢可颂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他和展游的差距。
但语言可以。
展游是谢可颂的老板。面对同样一个世界,展游已经混得如鱼得水,而谢可颂只是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无力,连话都讲不清楚,更谈不上自尊。
会议进行到后半段,谢可颂渐渐冷静下来。他半个脑袋震荡着着强烈的自责,另外半个脑袋听从本性,还要力挽狂澜。
英国人讲话,不牵扯到专业名词,谢可颂能听懂八成。印度人讲话口音重,他想办法,下载同步翻译软件,边看边理解。
为展游做会议记录是谢可颂的职责。他用中英交杂着记录下能听懂的所有,侧重点在于对方提出的问题,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像用针脚缝缝补补出一篇会议记录。
谢可颂对自己有一种几乎残忍的严格,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说了很多遍的“我得把事情做完”。
二十分钟后,会议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