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越俗的东西,流传越广,百姓就爱听这些。夏小满抱着自己的松鼠,晕乎乎地听着,也要笑死了。他尤爱那句: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
他离开兆安前,公主与瑞王的婚事,和这首童谣一起传进宫里。对于前者,圣上并无异议,甚至终于放下心来,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归宿。对于后者,圣上禁绝宫人传唱,违者杖毙。
理由是:有损邦谊,有失国体。
对此,尹北望淡淡评价:“什么邦谊、国体,皇上是心虚了,因为这首童谣也格外契合他。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他不是,也最喜欢和自己相像的皓王吗?”
他坐在床边,阴郁地盯着泡在铜盆里的双脚,神情冷漠地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然后,对跪在眼前的夏小满扯出一丝笑:“你辛苦点,再过江跑一趟。不能让小叶子嫁给瑞王,你多待一阵,跟他一起想办法。”
夏小满乖顺地点头,将棉巾铺在腿上,垫着太子的脚,对待古董般精细地擦拭,悄声道:“殿下,方才那样的话可不能再说,被别人听去就坏了。”
“我也就跟你讲讲,你又不是别人。”尹北望随手挑起眼前人的下颌,温言细语,“这次去,路上别累着,别抄小路。上回你遇着劫匪,多险啊,脸上青了半个月。”
“嗯,没什么累的。”
几句轻飘飘的关切,于尹北望而言,只是浪费一点口舌,夏小满却如获至宝。
他像猫一样,将下巴搁在尹北望膝头,感激地仰望对方俊美的脸庞。他反复回想这几句话,以及当初尹北望看见他脸上的伤时那微蹙的眉头,不禁身心战栗。做太监也挺好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殿下,你很需要我的,是吧?”
“当然。”
“上次见面,叶小将军说:殿下还说离不开我呢,还不是照样把我丢在异国他乡。”夏小满脱口而出,才意识到不妙。他答应帮叶星辞隐瞒这句话,也确实瞒了许多天。
尹北望的脸色蓦然一沉:“他这样说?他,他是不是很怨恨我?”
“他被乡愁所困,只是有口无心。”
夏小满很后悔将这句话说出来。因为,尹北望失眠了。辗转中,他喃喃地说着:“我没办法。他自己顶上去了,我只好叫他留下,我没办法。再见面你告诉他,将来有机会,我会把他接回来,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断断续续,尹北望跟夏小满聊了很多,主要关于几天前的中元节。他说,直到此刻,他心头依旧烧着一股邪火,才会私下说出忤逆的话。
“别想了。”夏小满心痛极了,也跟着上火。
齐帝崇道,中元节那日,在皇家别苑的道观做黄箓斋。慎终追远,以达阴超阳泰之效。
夏小满也去了。当时,他的脸还因那自伤的一拳而泛青。他暗中自嘲,第一次发狠揍人,竟是揍自己。
法会开始前,皓王主动与太子攀谈。嘴上在笑,看太子的眼神却带刺。
他已经知道,尹北望在义安县的新驿馆,以夜明珠敲竹杠,讹走知府和知县一笔巨款——里面有孝敬给他的钱。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但拿不出证据当面对质,只好咽下这口气。
法会上,超度宫中亡魂时,由于许多死去的宫人并无亲属,于是就让他们这些活着的太监、宫女跪地,充做亲属。同在深宫当差,就算是亲人了。
夏小满与各宫的总管太监列在首排,出神地想,几十年之后,是不是也会有不相干的人,冷漠地在这祭拜自己。公主身边的小太监福谦,说得也没错:“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一定要对自己好,不然还指望谁呢?”
可是,怎样才算对自己好?主子使唤你,总不能说:我不干活,我要对自己好。几耳刮子就给你扇清醒了,这是仁慈的。在深宫,自尊是一种负担,麻木才快乐。心气再高也飞不起来,双脚没在泥巴里呢。
“亲人拜祭,跪——”
跪地瞬间,双膝一阵锐痛,夏小满死命咬住下唇,差点叫出声。刚刚,似乎有人朝他脚下丢了几块石子,棱角尖利。不是左,就是右。右边是俞贵妃宫里的,看来是右。
“水火炼度,百骸流光——”
皇帝就在不远处观礼,俞氏作陪。他双腿发抖着看向她,她也笑吟吟地回望,等他出丑。叫别人看看,太子身边的奴婢不懂礼数,跪都跪不稳。她可真无聊啊。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离长夜,得睹光明。万罪荡除,冤仇和释……”
道长诵经作法,夏小满紧咬着牙,跪得端正,纹丝不动。他在首排,这么显眼的位置,决不能给太子丢人。渐渐的,他甚至能从痛楚中分离出甜蜜和快乐,就像把漂在水上的油花撇出来。耳旁的经咒,宛如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