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时,夜已深沉。
楚翊将叶星辞送回居所,温文尔雅地道别,全无在船上连亲四次的轻浮。走出一段路,他回望星跃楼,隐隐看见二楼有一道人影流连在窗口,似乎不舍他离去。
见他回头,窗子啪的一下,落了下去。
他挑起嘴角,注视被月色勾勒的窗棂。半晌,那窗又小心翼翼地支起,宛若一只羞怯的眼睛。见他还在原地,再度慌乱地合拢。
可爱,可爱死了。
“顺利吗,顺利吗?”刚一碰面,陈为和罗雨就迭声追问。
“我把心意都挑明了。我觉得,她也倾慕我,至少有好感。”楚翊红着耳朵,冷静剖析,“她被迫定下婚约,正是脆弱的时候,心里就像一堆松动的土。我现在说出真心话,能埋得更深。”
“我在树上,看见船剧烈晃动。”罗雨冷漠文气的面孔一片懵懂,“不过只有几下,很快就结束了。你们在干嘛?”
“哇哦!”陈为错愕而惊喜地张大嘴,古怪一笑,“嘿嘿,大外甥,你是不是把生米煮成熟——”
“没熟,就摔了个跟头而已,我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清白的好姑娘,过门之前,绝对不能越礼。”楚翊十分狼狈地岔开话题,“四舅,你少看点穷书生富千金夜半相会、私定终身的艳情杂书,起码先考中个秀才。”
“我也就看看,你可是真的做出来了。”
“哈哈,舅老爷真幽默,啊哈哈。”罗雨狂笑不止,瞟一眼主人阴沉尴尬的脸色,悻悻然抿起嘴巴。
回到府里,楚翊胡乱吃点夜宵,来到后花园。在菜园中立起毡靶,之后退至百步开外。
他扯开衣衽,褪下右边衣物,随意缠在腰间,让那一侧的臂膀完全裸露。如水月光,流淌在柔韧健硕的肌理,泛起玉色光泽。
他挽弓搭箭,目光如炬,一百二十斤的硬弓张满之际,手臂竟纹丝不颤。夜色中,他保持张弓的姿态,久久盯住隐约可见的猩红靶心。
几年前的秋天,他与皇室宗亲在猎场围猎,一箭射中恒辰太子屡射失手的獐子。兴奋之余,觉察到一道阴冷如蛇信的目光正舔舐着自己。他永远忘不了先皇看他的眼神,那种藏在笑意之下的疑虑和猜忌,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彼时他气盛,渴望施展手脚,如果给他个知县来当,他可以不当王爷。但在先皇眼中,雄心,就是野心。
当夜,恒辰太子握着他的手,谆谆叮嘱:九叔,藏锋敛锐,保护自己。他道:告诉我,该怎么做?对方道:收敛羽翼,远离政事,但也别离得太远。一旦社稷有变,我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让你迅速介入朝政。
当时,楚翊困惑了。
恒辰太子苦笑一下,说出一个乍听荒诞的提议:你去礼部帮忙,琢磨琢磨,怎么办白喜事。从前都是七叔操办,他身故之后,皇家缺一个这样的人。
楚翊顿悟。
自他开了棺材寿材铺,学办白喜事,先皇就没再用那种猜忌的眼神盯过他。正如恒辰太子所料,先皇驾崩之际,他迅速凭借这份特殊才能获得权力。
这也正是当时他所顿悟的:哀泣,引魂幡,和漫天黄白纸钱,就是他涉政的起点。只是,出发之后,原本该与挚友并肩同行的漫漫长路,仅余他一人踽踽独行。
回忆至此,利箭离弦。稳中靶心,几乎射穿毡靶。一箭,又一箭。楚翊连发十箭,尽没靶心,在靶上堆成鸟尾般紧凑的一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