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帝平卧着,呼吸短促,喉间如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呼呼”声。他的嘴唇先是惨白,又逐渐转为青紫,脸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皇兄,皇兄你怎么了,能说话吗?”一母的胞弟瑞王泪如雨下,紧紧攥着昌帝的手。皇后和太后也急得满脸泪痕,年幼的太子已经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畏缩在母亲身边。
“胸口,胸口疼……”
“坚持住,太医马上就到。”楚翊为皇兄抚着心口,心急如焚地回过头,朝殿外暴喝:“太医怎么还不来!”
“快,宣,政事堂几人,入宫……”昌帝自知大限将至,青紫的嘴唇痛苦地哆嗦,开始安排身后事。
围在他身侧的至亲们对视一眼,都不再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涌出泪水。此刻起,他艰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重达千钧的遗诏。
“你们,好好的,千万别乱了,给外人可乘之机。”昌帝的胸口急促起伏,暗淡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弟弟的脸,最终落向幼子,一滴泪滑出眼角,“迅速继位,朕的后事,一切……一切从简。敬爱你的叔叔们,倚重他们。善待臣民,以民为本,好好读书。你,你实在太小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子只是瞪着眼流泪,直到皇后猛推他一把,哭嚎道:“快说话啊!”
他如梦方醒,跪地叩首:“父皇,儿臣都记住了!我一定好好用功!”
“娘,儿不孝,害你伤心……”昌帝看着太后,用最简洁的话语吐露心声,无力多说。老人家已是泣不成声,眼角、面颊的每一道皱纹都糊着泪。
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昌帝昏沉的眼珠乍放光彩,猛然挺起身子,望向殿外:“儿啊,你回来了!”
之后,他重重砸回地面,合起双眼,十指先是如弓般绷紧,牙关死咬,旋即浑身松弛下来。盘桓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机,从硕大的躯壳剥离,脸色刹那枯败。
“皇上——”“皇兄——”三个弟弟悲痛欲绝,伏在昌帝身边哭喊。起初还喊着“皇兄”,最后声嘶力竭一声声唤着“二哥”,仿佛能把他的魂魄从九泉唤回。
太医赶来,行针急救,又去扶脉。半晌,凄然宣告:“万岁龙驭上宾了——”
一瞬间,仿佛天塌了。除了叶星辞和送亲的卢侍郎、崔统领等齐国官员,大殿内外所有人都跪地恸哭,额头咚咚砸地。
巨变陡生,叶星辞目瞪口呆。其他人的悲痛密不透风地裹着他,他不伤心,却感到痛苦。他乱乱地想着很多事,却没有头绪。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他也仅十七岁,没有那么多阅历支撑。他总幻想上阵杀敌,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完整目睹生命逝去的过程。原来,人死掉是这样的。
崔统领率先反应过来,迅速唤来副手,低声命令:“快,飞马兼程回兆安报信!昌帝驾崩了!”
皇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气哽住,险些也倒下。
她被皇后扶着,缓过气来,沾着泪水的唇角狠狠一抿,将悲痛化为愤恨,宣泄在叶星辞身上,用乌木凤头拐指着他:“此女太过妖艳,舞刀弄剑惊着了皇上,把这个妖女拖出去打死!打死!”
这,这干我什么事!
真有两个侍卫奉命来擒拿叶星辞,他冷笑一声,猛然拂袖,明眸瞪向二人:“我看谁敢动老子……老子曰: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皇上身故,他的功绩却千秋长存。只要我等铭记,他虽崩犹生。方才,他还称赞我国色天香、身手不凡,起居郎定然已记录在案,怎么转眼之间我就成妖女了?难道,你们这么快就忘了他老人家的话吗?这叫他如何万古流芳!”
侍卫一愣,悻悻地看向皇太后。后者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卢侍郎和崔统领也上前保护叶星辞,正要争辩,一旁的楚翊却率先开口,声音犹带哽咽:“母后节哀。我们不能因哀痛,而失了皇家的风度,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您老先回宫休息,余下的事交给我们兄弟。”
太后哀痛地点头,由宫女搀扶着离开大殿。
楚翊又对兀自恸哭的太子道:“皇上也要节哀。大行皇帝让你立即继位,就是因为眼下是容易出乱子的时候。”
对于全新的称呼,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九叔,现在该、该怎么办?”
“先将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然后召见百官,稳定人心。全城戒严,严格宵禁,着令禁卫军和城外三大营随时待命。六百里加急,将大行皇帝晏驾的消息一级级传下去,同时命令全国兵马戒严。有擅自调动兵马者,格杀勿论。除了镇守北境和南境的,全国二品以上官员回都奔丧。专派一队人马,持金牌令箭到西北通知喀留王楚献忠,命其回都祭祀大行皇帝,必须来。若他托辞身体不适,抬也要把他抬过来。”他眼角仍有泪痕,哀痛欲绝之际,却说出一番条理极为清晰的安排。
叶星辞看着他,那双红肿的眼中似乎锋芒暗藏,与自己这些天所认识的眠花宿柳、闲的没事学抖空竹的富贵闲人判若两人。此人绝非等闲。
楚翊提到的藩王楚献忠并非皇胄,而是塞北夷族首领。多年前归顺昌国,被封为亲王,自己改了个讨喜的名字。昌帝驾崩前提及“御驾亲征”,打的就是此人。
楚翊说“有擅自调动兵马者,格杀勿论”,以及命楚献忠必须奔丧,都是在防范对方趁机做乱。
说完一番话,楚翊顿了顿,谦逊恭谨地问:“二位兄长认为呢?我年轻,不懂太多,只是根据为恒辰太子主持丧礼时的安排来提议。具体该怎么办,还得你们拿主意。”
瑞王和庆王也渐渐恢复镇定。瑞王用袖口拭去泪水,率先开口:“皇上,依臣看,就按老九说的办吧。尤其是楚献忠,必须来奔丧。”
庆王却道:“我看,报丧的人不宜太过强求。楚献忠年纪也大了,万一真的来不了,岂不反倒激起了反心。”
瑞王反驳:“他年纪再大,也是大昌的臣子,四弟不思皇兄的体面,怎么反倒为旁人考虑?恒辰太子薨逝时,有个致仕多年的老臣,九十高龄照样千里奔丧。”
见庆王脸上有点挂不住,楚翊执中地说道:“四哥也是顾全大局。不过,楚献忠是个畏威而不怀德之人,向来柔茹刚吐,咱们越是替他着想,他越是容易起异心。待政事堂几位大人来了再议吧。”
刚继位的小皇帝靠在母亲身边,迷茫惶然的目光在三个叔叔身上流转:“好,那就、那就等他们来吧。”
叶星辞猛然想到,新君年幼,昌国将会有一位摄政王,全权提领朝纲。这个人,必定会在年长的瑞王和庆王二人之间产生。而隐隐的暗斗,在昌帝遗体前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