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笑着的谢老夫人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原本和蔼的模样骤然多了几分阴沉,她的眼眸扫了一眼两个儿媳,声线冷沉的“嗯”了一声后,道:“你们两个,出去吧。”
姜寻烟敏锐地感觉到,谢老夫人在听见“二少爷”这三个字的时候,便已经骤然冷怒起来了,那怒意中似还夹杂着厌恶、烦恨,光是听到,就已经让谢老夫人不满了。
这位二少爷——
“是。”姜寻烟与傅柔儿微微俯身行礼,道。
从老夫人的前厅离开时,傅柔儿便恍恍惚惚的,脚下都没个深浅,像是随时都能一脚踩进坑里,把自己摔个四脚朝天似的。
姜寻烟侧过头来,关切的问她:“柔夫人这是怎的了?”
“无妨。”傅柔儿仓皇的挤出一丝笑来:“只是有些疲累。”
姜寻烟自然明白傅柔儿在想什么。
她与傅柔儿最大的不同便是,她留在谢府,只想为自己和死去的孩子争口气,但傅柔儿留在谢府,却是真的爱谢云书。
她已经不爱谢云书了,所以谢云书跟几个女人在一起都无所谓,但傅柔儿却有所谓。
原先傅柔儿只需要对付她一个,现在却要对付三个,甚至还要容忍谢云书的滥情——傅柔儿受得住吗?
上辈子只有她一个,傅柔儿都疯成那般了,现在又多了两个,傅柔儿会成什么样?
姜寻烟的面上浮现出些许悲恨与期待交织的光,最后变成了淡淡的笑容。
她想,可千万要受得住啊。
因为这才刚开始。
姜寻烟当然可以悄无声息的给傅柔儿下药,让傅柔儿死掉,但是她觉得那样不够痛——她上辈子被那一口郁气憋得几乎要死掉了,那种困兽犹斗,深陷其中,怎样都挣脱不开的恶心,她一定要让傅柔儿也尝尝。
她要让傅柔儿,也体会到情郎变心,失去孩子,被最亲密的人狠狠捅伤的痛楚,她上一辈子受过的,这一辈子,要傅柔儿十倍去受。
傅柔儿想去抢谢云书的爱,那就让她去好好抢一抢。
她要座山观虎斗,瞧一瞧傅柔儿和桃红柳绿能厮杀到什么时候,她要亲手搭一个舞台,看傅柔儿能唱多久的戏。
——
她们二人从前厅打帘出来时,便瞧见一道身影等在檐下远处。
慕华园的长檐回廊都是木质的,上刷了朱漆,廊下种了翠竹,朱木翠叶之间,一道湛蓝色的身影握刀而立。
对方足踏官靴,上穿一套飞鱼服,其上银丝熠熠,阳光一落,似有流水在滚。
其人宽肩窄腰,身量极高,如松挺拔,但再往上看——那是一张很恐怖的脸。
脸分两面,左半边脸十分俊美,俊美到有几分昳丽,若水月观音,瑞凤眼中夹杂着潋滟的水光,生的与谢云书有四分相似,眉长眼深,夭桃浓李,但右半边脸却是一片焦黑,似是被火烧过的木,那一片焦侵占了半张脸,蔓延到脖颈以下,显得右边那只眼也格外凶戾,恍若恶鬼。
半面恶鬼半面仙。
他静立在檐下,等着谢老夫人召见他。
他像是艳浓与恶鬼的结合体,杂糅成了一副极具冲撞力的外表,他知道自己的模样骇人,但却完全不遮不避,坦然的让所有人看,任谁见了他的脸,都要心神发颤。
他只站在那里,不言语,但四周的丫鬟们都不敢看他。
这正是谢家二公子,谢执扇。
姜寻烟见到他的时候,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她对谢家二公子的所有印象。
在上辈子,姜寻烟与谢家二公子几乎没什么来往,一是因为叔嫂大防,二是因为谢云书不喜欢——谢云书坦白的与她说过,他不喜欢那个庶弟,他说,谢执扇是个怪人,自小就爱与人斗殴,不肯读书,常会突然伤害照顾他的奴仆,所以谢云书不喜欢他,谢家分明是官宦之家,却也不肯给谢执扇找个门路。
后来,谢执扇凭一身武艺进了锦衣卫,据说已经坐到了一个总旗的位置了。
锦衣卫这个行当,在官场上几乎是人人生厌,避之不及。
再后来,姜寻烟便牵扯到了流产的事上,往后半年多,都在与谢府人互相折磨,与谢执扇几乎再也没什么交集,直到那一日,大雪漫天,傅柔儿将昏迷的谢执扇丢到了她的榻上。
临死之前,姜寻烟才知道,不只是谢云书讨厌他,谢老夫人也恨不得他死,谢执扇在谢家,也是人厌鬼憎。
她当时还在谢执扇的肩膀上狠狠咬了几口,只是没有唤醒他。
一念至此,姜寻烟的目光便穿过廊檐与翠竹,落向了谢执扇的肩膀上。
那肩脊笔直,薄薄的飞鱼服下,是男人紧绷火热的臂。
姜寻烟骤然想到了那个冬夜里,贴在她脸上,几乎要将她烧着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