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他提起怒气,偏偏耳朵灵,听见了窗下有声音。二田心里咯噔一声,挪步到窗口,往窗外看一眼。他家那个可怜孩子,正在窗外踮脚探头。
父子俩视线相对,棉哥儿脸都白了。
二田看得心痛如绞,他挤出笑脸,也不知笑得好不好看、和不和气,总之他轻声细语地跟棉哥儿说:“爹给你买了糕点,跟上次一样,这回是整的,你拿去吃。上回爹不是冲着你发脾气,爹是怪这糕点没放好,让你没办法拿出去。你拿上,去找人玩吧。想分给谁吃就分。”
棉哥儿有一阵没说话,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真假似的。
这孩子懂事,再看一会儿,就软软道谢,说他喜欢。
但二田知道,他再也不敢吃糕点了。
棉哥儿拿了糕点出门,也没分给哪家小孩子,而是给各家叔婶送一些。因为他爹常常不在家,他娘要去蜜坊干活,他都是在别家吃饭的。
他出门了,王冬梅还对着二田骂了几句。
二田没有还嘴,又一次哭了。
他哭了,王冬梅就哑了声。
夫妻俩难得坐到一处,哪怕久久没有言语,一直到各自起身都没说话,也像是弥补了一丝裂痕般,把这件事翻篇。
这件事过去两三天,二田才猛然惊觉他对棉哥儿认错了。他没明言说对不住,却揽责说他错了。原来道歉不需要很大的勇气。
二田常常没有定性,做什么都反复无常,今天想这个,明天想那个。
他还是不想待在山寨,经常往返府城,偶尔会去省城。没再往京城去。
这是他坚持得第二久的事情,上一件事是种地。
他不想待在山寨,又会回来。这里有他的牵挂。
他想去府城,又留不住他。那里有他惦念的人,但再也没有他的家。
他慢慢变得坦诚,这点坦诚,只在家里。王冬梅见识过他最恶劣的行为,听过他最恶毒的咒骂,他们之间不用掩藏。何况他已经学会了克制,不再口无遮拦。
棉哥儿还小,渴望着他们能好好的,对他多有包容。才被气哭,才被吓到,因为他一个善意的表现,又会凑过来,亲亲热热的喊爹,满眼都是信任。他再不要当那样喜怒不定的父亲了,他要学着做一个好父亲。
他想要娘怎样对待他,他就怎样对待棉哥儿。
看得见他,会肯定他,给他想要的东西。可惜,他始终没有办法给足陪伴。
或许是因为他长期的稳定情绪,王冬梅和棉哥儿脸上的笑容都多了。陪伴不足是一桩小事,王冬梅说他们不能长期待在一起,这会吵架。而棉哥儿早知道他要送货挣钱,这在山寨里都是常见的事,他习惯了。
为着这个家,为着孩子,他们可以经常分离。
二田接受了。
去年中秋时,他想携带妻儿去府城。
王冬梅好惊讶,当时答应了,事后又反悔,让二田带着棉哥儿去,她就不去了。
她说:“我对不住娘,她看见我不会高兴的。大过节的,我跑这么远的路给她添堵,算了。”
二田说:“不怪你,是我的错。”
他跟王冬梅说了很多。他一把把的割除心上的杂草,直到现在才把它们拿出来晒太阳,把它们丢弃。
他越说越是顺畅,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说庄稼的事。他也发现,是他离不开王冬梅了。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这样听他吐出肚子里的黑水。他娘都不行。
这番话,也让王冬梅沉默了很久。她当时没说什么,夜里偷偷哭。二田听见了,她哭得抽噎,压不住声音,又到院子里坐着,看了很久的天。
天从暗沉变得暗蓝,再变成鱼肚白,然后升起一线太阳,她去灶屋做饭。依然跟二田说不去。那时推说过年再去。
过年之前,王冬梅又一次推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想谨慎一些,不在过节的时候给人添堵。
过完年,到了二月,他们没了理由。
二田闻着菜香,进了灶屋,棉哥儿坐在灶膛前烤火,见了他,立即笑盈盈喊爹,眼底没有惧怕了。
二田让他往里坐坐,父子俩并坐一条长条矮凳子,他递柴,棉哥儿继续烤着火。
锅里升起油烟,王冬梅让他停手,“火太大了!菜都糊了!”
二田呵呵笑了笑,夹出一根烧得旺的柴火放在了灶膛口,然后跟王冬梅说:“我跟管事说好了,过几天我们一起去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