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先天资本,该欣喜,但她发现了,虞树棠这种女孩,越是应有尽有的,越带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骄纵的天真。
倘若自己讲得明白讲得透彻了,她要不愿意了。
虞树棠的愤怒被一种更深的情绪压倒了,那种情绪叫作羞辱。
梁文静还是笑着,她并不严厉,就这样语气平常地说:“提前说好了,圣诞节最好也要空出来,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今天也想做点其他事啊,但这个项目到关键阶段,我也会旁听会议,这里就是这样的,习惯就好。”
虞树棠从办公室走出去,她路过工位,路过生机勃勃的大棵绿植,一路走到了洗手间里。法尔林的环境很好,洗手间也布置得非常好,摆着植物和香薰,每一个隔间都是一点脏污也没有。
她没有洁癖,不过某些事情是从来不做的,再干净也不做,但这会儿她坐在马桶盖上,默默地坐了两分钟,很精准,看着腕上的指针微小地动了小半格,她拨通了柳见纯的电话。
“小树,”那头的声音柔柔的,“下班了吗?我们是电影院见,还是我去接你?”
“我去不了了。”虞树棠本以为自己会做足了修饰,将这个事实阐述出来,她本来甚至都以为自己会做足心理准备才打这个电话,结果她只坐了两分钟,其实毫无心理准备,就这样按下了拨号键,并且毫无修饰,就这样说,“我过不去了。”
“没事呀。”柳见纯笑道,停也不停,“别这么愁云惨雾的,今天是首映,又不是马上就下映了看不到了,没关系的呀!干嘛这种语气,这么伤心的。”
好一会儿,虞树棠说:“今天好伤心。”
和那晚柳见纯想象的语气一样,这棵小树在微信上对她说,老师,今天有点伤心。
她想象的就是这样蘸满泪水的声音,清凌凌的质感消失了,有点哑,湿漉漉的,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哽咽。
“怎么了?”柳见纯轻轻地说,同样的,她像那晚一样问道,“小树,怎么了?没事的,和我讲一讲,好吗?”
虞树棠对家里人甚至都不这样。她很少哭,很少发泄情绪,很少敞开心扉。可对着柳见纯,她情不自禁地要卸下心防吐露心声,这太……她一面流泪,一面想,自己在干什么啊?
“今天我本以为能按时下班和你一块看电影,结果又临时有工作。”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这就是自己的抗压能力吗?这份工作就是这样的,她到底在玻璃心脆弱什么,就为了这一部电影吗?
“我去敲领导的门,居然希望她把工作安排给另一个同事,她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要去看电影,她就拒绝了。”
当然会拒绝,这是工作,看电影这种娱乐活动怎么配相提并论?而且她要是真有心想出去的话,为什么不编个其他理由?
“她夸我说我很上镜,我比另一个同事更适合这种视频会议,对方也对我很有好感。”
这是夸奖,让别人有好感,这也算是一种优势吧?
短短的三句话,包含的东西太多了,柳见纯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先紧紧地握住了手机。
她比小树大十一岁,很轻易地就将这个女孩看得很清楚。小树前途无量,性格也很好,正直,善良,有责任心,自己用带着恋心的目光来看,只觉得她哪里都好。
但同样的,小树有些地方,她甚至比小树本身都明白。这棵小树,一方面享受着自己优越的家境和美丽的容貌,另一方面,却对这些先天她无法选择的优势抱着一种微妙嫌恶的抗拒。
根深蒂固的优绩主义,太顺风顺水和按部就班了,一旦有什么东西偏离她预设的轨道,就会不可控制的焦虑不安。代鹃的事情更把她这份特质给放大了,她现在极度没有安全感。
投行的压力太大了。柳见纯想小小地叹口气,强行忍住,不想让小树觉得自己关于这件事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她是老师,又年长那么多,以至于她总是刻意控制着,不要去教育小树,不要惯性的,千万要提防,不要惯性地想要引领。她是自己的恋人,不是自己的学生。
“小树,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呀。”柳见纯把她纷繁复杂的心思团成的毛线球按住,随后捉住一条线,缓缓地,不慌不忙地捋顺。“我知道你很想和我看电影,不过工作中有突发事件,多正常呀。我有时候在学校,还经常有临时的事情呢。我工作的时候还算早,现在新的老师,都是行政教学一肩挑,更是忙得不行。”
“电影我们换个时间再去看,到时候我去接你,好不好?”
虞树棠在电话对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无声地流着泪,眼泪往下淌,将她的脖颈都浸得湿漉漉一片。
“你要是为了和我看电影,跟你的领导编其他的理由,我反而要不开心了。”柳见纯慢慢地说,“我明白你的想法,你觉得我和前任分手,是因为总是不见面,但其中还有很多的事情,真的,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的,那件事只是表征。更何况感情也不是粗暴的一刀切,没有一个数字,说你没有达到和我见面多少多少次,我们就要分手,不是这样的呀。”
“小树,你长得很漂亮,我第一眼见到你,哪怕你没有摘下目镜,我也觉得你是个大美人。”她还在流泪吗?柳见纯想自己要是在她的面前就好了,能为她揩掉泪珠。
“漂亮是很好的,没办法选择的好东西,就是一份礼物,要珍惜的。这抵消不了你的能力,我相信你也知道的,你领导绝对不是单因为你长得漂亮,就让你参加会议,你一定表现得也很好。”
道理虞树棠都懂。她就是很伤心,很愤恨,很不甘,很痛苦。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得这么多负面情绪,明明只是一部电影没有看成而已,怎么就成了萨拉热窝事件一样的导火线?
现在才十二月,她七月正式入职,这才过了半年时间。
半年时间,太短了,她不能觉得有压力,她还要继续,投行的升职时间是最清晰的,她表现很好,等到后年,不出意外她就能升一级,这很快了。
关于前任的事情,她也知道姐姐讲的是实话。分开是有很多原因的,这种东西也没有一个量化的指标,她现在每周都能见姐姐一次,这都还是很正常的,没关系的。
然而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呢?她是否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全变得难以忍受?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回到毕业典礼的那个晚上,她处在一个最好的时刻,没有陷入到工作的漩涡里,和爱的人互相吐露了心意,和家人久违地见到了面,心里也有了目标和动力。
就那一刻,不要往前,也不要往后,她想舒适地躺下。她最讨厌的明明就是舒服,妈妈是努力家,她非常认可努力的这套理论,裹足不前就是懦弱,可是她现在,好想舒适地躺下,躺在床上,或者躺在自行车公园铺的那层黄色细格纹的野餐布上。
总之,她一事无成地,软弱地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