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我苦笑看了看自己被水泡得有点皱的脚丫子,上面的鞋不知何时起,早就不翼而飞。只有一些黏液松散地滑落,再也无法维持住该有的样子。身上的衣物也在缓慢脱力下滑,但依然牢牢黏连在我的皮肤上,失去原有的材质颜色,就好像那就是一层松弛的皮肉,似乎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
这就是被蜕皮的“蛇蜕”会经历的吗?感觉好糟糕啊。
怪不得我会以这么奇怪的方式被捆起来出现在水里。看来不是有谁希望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只是应该出现在这里。
想来蛇蜕正常的无害化处理流程就是这样,埋进山中,沉入深水,避免和其他生物接触引发骚乱。捆起来也是防止我之后诈尸挣脱,出来祸害其他人吧。
只是细想起来,使用已经失活的其他蛇蜕来收纳控制我这个新鲜蛇蜕,多少有点地狱笑话了。
这叫什么,原汤化原食?
小肥猫歪头,压根没听懂。它已经习惯了自己古怪的状态,颇有些无忧无虑,打着哈欠抖了抖被打湿的脚掌。我就看到这坨猫也在缓慢向水中融化,在斑驳闪动的黯淡水光中,像是团加多了水的芝麻糊。样子有点好笑,有点凄惨,也有点瘆人。
好吧,看来我们作为倒霉蛇蜕的保质期还是很短的。
按这个速度要不了多久,我和小肥猫应该就会彻底化开,也成为这水底沉积物中的一员。到时候只剩一层皮,不知道是安分守己的类型,还是也会爬起来袭击过路人。
这么一想,好歹我纵使到了这地步也还有只猫陪着,比起别的蛇蜕还是遥遥领先。
摇摇头,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把多余的感情先赶开,心说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我还有一些小细节没搞明白呢。
这儿就是地下水道的尽头,出是出不去了,我也没那个本事憋气一路逆流而上,在黑暗中找到回地面的路。想了想,我一拍猫屁股,让它溜远点,少玩水,提溜着丢到了自己背上。
就算我们现在是大热天的冰淇淋,是小浣熊正用水洗的棉花糖,也让我们化在一块儿吧。也算猫中有人,人中有猫,不分彼此。
转着温馨又似乎有些变态的念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带来的错觉,我就感到自己在飞快地变薄变空,变得柔韧而苍白。
恍惚中,我由衷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心想:“蛇蜕的结局我已经亲自体验到了。那么新生的‘人蛇现在会在哪儿,失去蛇蜕会对人蛇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
邱家村对白蛇的野蛮崇拜也许不无道理。如果蛇蜕皮真是躲避灾厄的长生法门,痛苦和死亡就应该被彻底留在了蛇蜕之中。新生的人蛇会在安全的地方脱困醒来。面对安然无恙的肉身,他大概会极度困惑。但苦痛的记忆已经融化在流水中消散,人蛇是注定无法得知真相了。
那么,他大概会以为自己是突然出现在了某个陌生的地方,并且很意外地失去了记忆吧。
当人蛇遭遇的致命事件过多,蜕皮一次次发生,对于目睹人蛇的旁观者来说,就会认为是曾经多次和他有过相遇,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每一次都是重获新生的新个体。
——那么,那些邱家村的人呢?
多年前那场全员幸存的大火,他们真的活下来了吗?如果是,水中这些陈腐的参旧蛇蜕属于谁?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山洪夜火的那个夜晚,邱家村遗失的并非是他们的白蛇游神。在后村的废墟中,是村民们满地的尸骸。
但他们最终被巨大的蛇皮包裹着,顺着山洪落入山腹,堆积在水流中。在不可知的变化后,空荡荡的蛇蜕被留下,永远搁浅在了此处。
而新生的人蛇们遗忘了死亡,遗忘了自己是什么,以为自己幸运逃过天灾,于是互相搀扶着跋涉去往了新的家园。
那么,从掮客他们接到消息,被引来邱家村的那一刻起,他们接触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按理说应该已经逃离苦海得以长存的人蛇,又到底要做什么。
对于同样已经经历蜕皮的那个我来说,不知不觉成为人蛇、失去了每次蜕皮时发现真相的瞬间,他要什么时候能明白整个局面?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感到蜕皮绝不是那么温和无害的好事,人蛇的蜕皮一定存在某种可怕的极限。那个极限的尽头,是老叔公疯狂制造无牙骨的莫名恐惧,是他猝然的寿尽而亡,是顾三无声无息的消失,是我仿佛穿梭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时光逆流而上,遇见了年轻的徐佑和掮客。
也许那就是老叔公癫狂着一直想要回到这片山林的理由。
浑身消融的异样中,我忽然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