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这么说?”
会见室里,律师望着对座穿着灰条马甲剃了寸头的少年,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想见他还来得及。”
林向北在看守所待了三十多天,判决已经下来了,九个月有期徒刑,正在等待转移。
他知道贺峥明天就会启程离开荔河,但十几分钟前,他仍坚决拒绝跟贺峥见面,律师尊重他的意愿,此时此刻,贺峥应当已经在看守所外。
林向北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看守所的日子并不好过,监室的天花板有五米多高,窗户也遥不可及,三十平米的房间里摆放了六米长五米宽的大通铺,睡了整整二十个人,前胸贴后背,只能侧着睡,连翻个身都费劲。
食物难以下咽也必须得吃下去,否则要挨一上午的饿,每天要将监规纪律大声朗读两到三遍,没有劳动安排则是自由活动,但依旧得保持秩序,连上厕所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超时了会挨骂,最轻松的是跑完操到院子里的放风时间。
林向北常常坐在太阳地下发呆,毒辣的夏日射下来,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每天都是重复的活动,因为完全相同的经历,会怀疑进入了错乱的时空,不看日历根本不知道日子过到了哪一天。
监管员带林向北到会客室时,他通过反光的玻璃窗、金属的铁门瞥到了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脑袋的头发被剃到最底部,只剩下一点点青色的茬,瘦到两颊微微凹陷下去,眼下大团的乌青,神色萎靡——叫他用这样的姿态去见贺峥,不如把他杀了更痛快。
张律师又问了一遍,“你想见他吗?”
林向北抬起青白的眼睛,干得起皮的唇震颤着,“我能远远看他一眼吗?”
怕被拒绝,激动地身子往前倾,“张律师,看在我这段时间这么配合的份上,求你帮帮我。”
张律师面露为难,最终于心不忍地起身同监管员耳语几句,接着又到会见室外询问贺峥的去向,一分钟后,进来抓住林向北的手,“他在大门,快点,晚了就见不到了。”
林向北的心像被锤击着,跳得很重、很快,习惯性看向监管员寻求同意。
法理不外乎人情,两个监管员朝他点点头,他这才弹簧似的窜起来,在张律师的带领下,在监管员一左一右的监视里,大步地往大厅外跑。
荔河的看守所不大,一路小跑着很快就到了厚重的大铁门。
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有一个可以从里头打开的小窗,林向北在监管员的示意下将脸贴了上去。
八月底的天极热,空气被太阳炙烤得扭曲,前方是一道长长的栽种了糖胶树的道路,大片大片的绿色水波似的在林向北被汗滴湿的眼里化开了。
他用力地眨眨眼,眨去里头的湿意,撑开了眼皮,让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晰。
搜寻着,他见到了!
贺峥——从这一扇小小的有限的窗户望出去,贺峥已经走出了不短的一段距离,只留下一个挺直的朦胧的背影,耀眼的热烈的太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随风吹着,不规则的光影没有节奏地晃动,投射到灰色的水泥路面恍惚似像金色的湖泊。
贺峥踩在波光粼粼里,浑身光芒,在林向北的眼睛里,走到远方去。
忽然之间,感应到什么似的,贺峥的背影一顿。
林向北猛地矮下了身。
他不知道贺峥有没有回头,但他希望贺峥不要回头。
就这样走下去吧,一直走下去吧,去过属于你的璀璨人生。
林向北再也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支撑住自己,他靠在铁门上,抱住脑袋无声痛哭起来,滚烫的眼泪浇在面颊上,直烧到心里去。
他是如此地怀抱着跟贺峥永别的决心。
九月初,林向北被转移到就近的监狱。
根据钟泽锐的供词,林向北是属于被胁迫的从犯,在张律师的争取下,他的量刑酌情减轻,钟泽锐因为是核心人物则判得他严重得多,数罪并罚,五年三个月的有期徒刑,和他并不在同一个监狱里。
监狱的环境比看守所的要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