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声,取出一方干净布帕,简单地包裹了一下,在虎口处扎了个结。“等出去后好好地治。”阮朝汐不甚在意,抬手打量几眼,“小伤。我都不觉得痛。”“那是你眼下心神紧绷,整个人都快绷成了一张弓。等回去青台巷,在你自己的院子里睡一晚,心绪舒缓下来,你明日起身再看痛不痛。”“好了三兄,我母亲说过,莫四兄调制的金疮药好用。我这里还有许多备着,不怕。”“是,你都不怕。只有我担惊受怕。”两人絮絮说着,一路缓行到了千秋门下。荀玄微停住脚步,仰头注视小雨中的巍峨门楼。千秋门守将已经换了人。绞索转动的沉重声响里,沉重宫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了。他把伞递过身侧,“替我拿着。”阮朝汐诧异地接过伞。右手裹了伤,她只能以左手撑伞,手臂抬高,油纸大伞撑在两人的头顶上方,遮挡住细雨。“怎么了?”荀玄微只说,“伞拿稳了。”下一刻,温热的手掌却牢牢揽住她的腰。阮朝汐吃惊地“咦?”了声,视野忽然一阵晃动,整个人已经被横抱而起。雨伞晃了晃,露出半角天空,连绵的小雨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脸颊上滴落的雨滴,连同长睫上挂着的一滴雨水,都被长指细心抹去了。荀玄微低头看她睁大的眼睛,眸光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慢悠悠地提醒,“伞拿稳。”十二骨伞面晃了晃,遮挡在两人的头顶上方,挡住了雨丝。阮朝汐震惊地撑着伞。毫无防备被抱出了千秋门,穿过厚重门洞,门外出现了霍清川等候的身影。霍清川轻咳了声,视线撇开旁边,“郎君,步辇备好了。”阮朝汐骤然见了熟人的面,脸颊又是一阵火辣辣,这才后知后觉地细微挣扎起来。“放我下去,我自己走。”荀玄微不放手。“之前送你入此门时,我便想着,终有迎你出来的一日。”他稳稳地抱着,把她抱上步辇,打湿的长裙摆仔细地替她整理好。“阿般,我们一起出宫,回青台巷。”阮朝汐低低地应了声,“不只是我们两个。母亲、阿池,所有跟随我入宫的人,还有夏女官。所有想出宫的人,都随我们出宫去。”荀玄微侧身,示意她看身后走出千秋门的长长一列人龙。“所有人都随我们出宫。这下放心了?”阮朝汐清浅地笑了。步辇抬起,荀玄微护送步辇左侧前行。绵密细雨还在下着,阮朝汐左手依旧撑着那把伞,手肘搭在步辇扶手上,伞面往左边倾斜,遮住了雨中缓行的人。“三兄。”她悄声道。“嗯?”“真好。”荀玄微噙着笑睨一眼过来。“是今日出宫‘真好’,还是回青台巷‘真好’?亦或是此时此刻,你我走在雨中‘真好’?说清楚些。”阮朝汐忍不住地笑。说的还是那句,“真好。”《第三卷·完》《第四卷·尾声》周围浓雾弥漫。似幻似真。阮朝汐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金殿内。前一刻空空荡荡的大殿里,下一刻却又聚满了人。文武朝臣黑压压跪拜在丹墀下,两边铜鹤炉内紫烟升腾,遮蔽视线。脚下高台履缓步轻移,穿过百官人群,走过一张张或倾慕、或畏惧、或谄媚的脸。踩着丹墀,走向高位,这是她成为太后的第几个年头了。朝臣的面孔走马灯似地换,杀一批不老实的,拉拢一批可以利用的,威吓一批左右摇摆的。她把小皇帝牢牢地捏在手里,小皇帝看她的眼神,也从幼年时的亲昵依恋,逐渐生出畏惧。那又如何?从很久以前,她便失去了心底的柔软。言笑晏晏的动人眉眼下,隐藏着铁石般的冷硬心肠。她停下脚步,视线越过缭缭紫烟,往四周望去,想寻一个人。但那人在何处?那人早不在了。把她推到高处,教会了她冷硬,再把她独自抛掷在这冰冷无情的人世间。她连恨的人都失去了。小皇帝今年已经六岁。惶然起身,邀她入座。她毫不推诿地坐在御案后。从高处俯视下去,金殿高而深阔,殿里跪拜的一个个身影落在她眼里,不再是朝臣,不再是人,如同一只只蝼蚁无异。生杀在握的感觉,让她品尝到扭曲的快感。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但如何才是对的?她已经忘记了。她清醒地沉溺在寒潭里。失去了柔软,也失去了爱恨。年少时曾激烈跳动过的火热之心,已成寒铁。中原大乱,元氏父子反目,北朝版图割裂成东西两片,两边征战不休,中原士族大批惊惶南渡。她抓住机会,三年连续北伐三次。兵马数目,将领人选,军饷粮草征用,在她眼中都是沙盘中可调动的一个个五色小旗。北伐是个好用的借口,朝中反对她的势力被清洗了一批又一批。当初她决意北伐之时,他已经病重到起不了身了。某个秘密过府探望的夜里,他低低地咳嗽着,对她道,“我宁愿你未学会这些。朝汐,停一停。”她回报以冷漠嘲讽。“开弓射出之箭,岂有再回头时?荀令君如今说这些,太晚了。”帐中卧病之人默然无言。那时候已经入冬。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江左京师地带罕见地落了雪。他病逝的消息在除夕夜传来。当时宫里正在大设宴席。她接到密报后,怔忪了片刻,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举杯,在满朝文武大臣山呼万岁的声响里,自若地满饮整杯酒。一滴泪也没有掉。——阮朝汐猛然睁开了濡湿的眼。眼前落下青色纱帐,她睡在卧床里,右手探出帐外,有人在给伤处上药,动作极轻,火辣辣疼痛的掌心时不时传来一阵清凉感觉。帷帐外的人并未察觉她醒了,正在低声对话。说话的是莫闻铮:“伤处不可碰水,不可用力,能不动尽量不动。仆会每日早晚过来更换纱布和伤药。京城天气热了,更要当心创口发脓,这两日可能会起低热,郎君多留意些。”荀玄微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会留意。你出去开方熬药,尽快送进来。”“是。”阮朝汐试图握起右手手指。才蜷了一下,剧痛就从牵扯到的伤处传来,刺激地她轻轻吸了口气。青色纱帐从外撩起,荀玄微察觉她细小的动作,坐在床边。“醒了。”带有薄茧的指腹拂过她半开半阖的眼,抹去浓黑长睫上悬挂的一点晶莹雾气,“睡了一觉,开始觉得疼了?”阮朝汐摇摇头。“三兄,我好难过。”荀玄微的视线从右手伤处挪开,和她薄雾涌动的眸子对视了瞬间,“怎么了,说说看。”阮朝汐道,“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前世的那个我……替你守灵。安安静静守了整夜,什么也未说,一滴泪也未落,天明便起身走了。”荀玄微低头望来的眸光多了几分复杂难辨。“前世的我,不值得你落泪。”阮朝汐拉着伸过来的手掌坐起身。两边直棂窗未关,穿堂风刮进室内,她觉得有点冷,身体往前靠了靠,脸颊靠着胸膛处的衣襟,下巴搭在形状优美的肩胛处。“前世的那个我杀了你几次?”荀玄微哑然失笑,“好好的,说什么不好,谈这个。”阮朝汐坚持,“说说看。”“唔……每留我一次,过几日必定设下埋伏要杀一次。有一次燕斩辰替我挡了刀,还有一次是霍清川……不提这些了。”但阮朝汐不愿放他避重就轻。“梦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大部分时候人是麻木的,心如止水,无波无澜。只有埋伏杀你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活的。感觉……兴奋。”“是么?”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原来如此。”“说句实话,三兄。”阮朝汐倚在他肩头,“昨夜提剑御敌,我心里并未感觉太多惊惧不安,身处刀枪箭雨之中,心里除了怒火,竟也感觉隐约兴奋和激昂战意。我这样的人……在小娘子里,是不是极其少见的?”“确实少见。”荀玄微抬起她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看看你的手。用了多大力气挥剑?把自己的手磨得血肉模糊还不放开。这股对人对己的狠劲,小娘子里确实罕见。你若组一只娘子军,想必回回冲锋在前头。”阮朝汐偏了下头,视线盯住床帐不动了。看她的模样,居然认真地思考起来。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耳垂,阮朝汐不知何处的思绪回过神,护住自己小巧的耳垂,“捏我作什么。”“昨夜情势危急,逼出你的狠劲,一次就够了。我至今心有余悸。你还想来几回?”柔软的耳垂又被轻轻地捏了下。“看见萧昉当时的眼神了么?他被你震慑得话都说不齐全。”阮朝汐靠在他肩头,挡开他的手,无声地闷笑起来。清浅的鼻息喷在他耳边。“不会变成前世那样的。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提剑御敌的感觉也很好。三兄,刚才你说的娘子军,我觉得可以考虑。母亲的净法寺收容了一大群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不知思绪飘去何处,她的目光又凝在某处不动了。荀玄微耐心地等她自己回神。手指捏了捏她肩头的布料,“从宫里回青台巷的半道上你便睡沉了。衣裳湿了又干,穿在身上不难受?”半湿不干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难受,被雨水浇了整夜的长发也难受。阮朝汐起身要沐浴。才刚坐直起身,又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肩头现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