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们几个如何折腾去。你身上带着伤,如何能随他们一处折腾,过来用点清粥,莫闻铮等着给伤处换药。”阮朝汐回了主院,在枝叶浓密的梧桐树荫下用了半碗清粥,半碗鲈鱼羹,右手重新换了伤药。掌心模糊的血肉黏在纱布上,莫闻铮拿剪刀剪开,白蝉在旁边看得脸色发白,阮朝汐从头到尾没吭声,视线抬起,眼看着天色逐渐昏暗下去,主院后方的小木楼在黄昏暮色中展露四角飞檐的剪影。主院里的众多仆僮忙忙碌碌点起廊下的众多灯笼,又点亮庭院里四角半人高的石座灯。纱布换好了,她推开粥碗,站起身来往木楼上走。————荼蘼院里四处飘扬的浮灰沾染了衣裳,白蝉坚持给她备下热水,擦洗身上沾染的烟尘,洁净伤口。浴房里水汽蒸腾,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阮朝汐的心思被浓重的暮色牵引着,低声催促了几次。但白蝉洗沐仔细,花费的时辰不少。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她在氤氲水汽里睁开了眼,“什么声音?可是三兄回来了?”白蝉过去朝南的窗边,打开一条细缝朝外远眺,“郎君哪有这么早回来的。是霍清川回来寻东西,等下还要往尚书省送。我看郎君二更天都不得回了。”“……是么。”白蝉助她穿了衣,送去床边,放下帐子,吹熄了所有的烛火,只剩下月牙墩上的一盏烛台。阮朝汐盯着屋里唯一的朦胧灯光,积攒的疲累涌上,心神松懈,逐渐阖拢了眼睛。被惊醒时不知是几更天。荀玄微坐在床边,身上入宫的官袍尚未换下,肩头带着露水的湿汽,不知何时掀起了纱帐,凝视着她的睡颜。阮朝汐倏然睁开了眼,清澈眸光直勾勾盯着看了片刻,“三兄回来了。”“回来了。进院门时不见你,上楼也未听闻动静,起先以为你不在。后来掀开帐子,见你在帐子里入睡,我便安心了。”吹了户外夜风的手微凉,手背搭在阮朝汐的额头,细致探查温度。“看你睡得脸红扑扑的,有些担心你发热。”阮朝汐反手摸自己的额头,指尖又探过去碰触荀玄微的额头。荀玄微的眼里带了笑意,捉住柔软的指尖捏了捏。“可是吵到你了?继续睡罢。”阮朝汐闭上了眼,带着困倦的嗓音问,“娟娘子……”“安排妥当了。国丧期间挪动不得,等二十一日国丧期满,就能把人接出来。”“嗯。”一个鼻音浓重的“嗯”字后却又没了动静。荀玄微一只手撩开纱帐,缓缓附身下来。昏黄的灯光带着暖意,灯光映亮了沉睡中的少女的姣色眉眼,他哑然失笑,她看似清醒的几句对话,竟然又睡着了。荀玄微深夜有些倦怠,凝视着面前安睡的宁静场面,略疲倦的眉眼间不经意地显露出温柔缱绻,平静心湖起了动荡波澜。他往前倾身,动作里带了亲昵,指腹拂过沉然安睡的眉眼脸颊。低头望下来的眸子里涌动着亮色的光,仿佛天地散碎的星光聚拢,星湖中心倒映着她。纱布裹住的右手原本侧放在枕边,被松松地牵着,搭在床边的月牙墩上。青色纱帐放下了。阮朝汐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下的。只记得半梦半醒间等到人回来了,似乎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些什么却又忘了。再次睡醒时,纱帐外的油灯还是亮着。荀玄微面前摊着一幅白绢画样。细狼毫握在手中,笔下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只尾巴圆滚滚的长耳兔儿。阮朝汐困倦地揉着眼睛,对着灯下伏案的侧影,又看看窗外暗沉的天色。如今是几更天了?“三兄……你都不睡觉的?”“人生苦短,更要争醒时长。”荀玄微拨亮了书案上的油灯,“趁今夜得空,加紧把兔儿雕出来。”阮朝汐趿鞋下地,站在书案边打量几眼,把勾勒图案的笔抽走了。“我以为‘得空’的意思,是真正清闲下来的‘得空’。半夜三更不睡硬抢出来的功夫,哪里叫得空?”荀玄微失笑,“今夜注定睡不成。”他给她看书案上堆了整摞的文书,“这些都是要连夜赶写草拟的文书。咬文嚼字写到半夜,四更天又要入宫守灵。如今已经二更末,头尾只差一个时辰,睡也睡不安稳,索性趁着这点间隙替你雕只兔儿。”阮朝汐借着灯火,迎面看见他手边摊开的一份官府黄纸书上密密麻麻写满官职和人名,末尾处写了“以谋逆朋党从重论罪,拟定——”几个字,似乎尚未写完,剩下半卷空白。还未看清楚哪些人名,文书已经左右合拢,卷轴慢悠悠卷起,放去旁边。“瞧,”荀玄微改而拿起书案边搁着的一支玉簪。“今日寻来的玉料。山里新开出来的一块上等玉石,玉质通透,可堪为赠礼。”阮朝汐借着灯光打量着玉簪,心神却发散出去。不知为何……眼前看似平和的场面,却让她突兀地想到了前世那些不好的场面。不知前世他病重过世时多大年岁,只记得自己似乎还很年轻。探究的视线在明亮灯下越过玉簪,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平和眉眼隐藏倦怠,不知是灯光明暗的缘故,还是深夜里疲倦,气色显得不大好。心里升腾起细微的不安。她接过玉簪,层层包裹的受伤的右手抬起,未被纱布裹起的指尖吃力地挽发,发尾绕着玉簪盘了几盘,随意把簪子斜插进乌鬓里。“瞧,没有兔儿的玉簪,也能先用着。”她当面展示给他看。“簪子我收下了,得空时你再拿去慢慢地雕兔儿。“荀玄微的目光里带了担忧,立刻起身,抬手托住她的右手腕,“手指勿用力。莫要牵扯了掌心。”阮朝汐攥着簪子往卧床边走,引着荀玄微随她过来,受伤不能用力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往下虚虚地一压——还未发力,右手腕已经被圈握住,直接拉去旁边。“胡闹。“阮朝汐索性往前一扑,整个人都撞入他的怀里。荀玄微靠坐在床头,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掌挣开,亮光下抬起,在荀玄微的注视下,明晃晃往他胸口处一搭。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别动。当心碰了我的手。”她的唇角往上翘了翘,闭上了眼睛。书案上的油灯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响,灯油逐渐见底,一阵夜风吹过,熄灭了。木楼内外彻底陷入黑暗中。即将困倦地陷入梦乡时,忍耐多时的指腹捏了捏她的耳垂。“就这么压着我睡?”“就这么压着睡。”她不肯挪窝,“不压着你,谁知道何时人又半夜起身了。”指腹放开耳垂,轻轻地拂过脸颊、柔软的唇角处,不轻不重蹭了蹭。“你对我倒是放心。我对我自己都不那么放心。”说话间,今晚四处惹事的右手腕被轻轻握着,放到月牙墩上去了。长指握住了唯一能动弹的左手腕,摩挲了几下,衣带随意卷了两圈。阮朝汐原本困倦阖拢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窗外朦胧的月光下,两人对视一眼,荀玄微的声线隐约带了笑。“今夜留了我,阿般,明日你不会杀我罢?”“……”阮朝汐挣脱了松松的衣带,抬手捂住那双意味深长的清幽眼睛。凑过唇角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谁留你了?闭眼睡觉。”荀玄微睡下了。搂着她略翻了个身,变成了拥抱侧卧的姿势。他确实疲倦了,平稳的呼吸很快转变为均匀绵长的鼻息。陷入黑沉梦乡之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想。这似乎是他们头一回一起入睡。前世睡一次设埋伏杀一次的事……就留在前世罢。————她在山峦间独自前行。前方有一只巨大玄鸟展翅飞掠过天地,由北往南,巨翅罡风刮得人立足不稳,罡风引燃熊熊山火,火势蔓延,脚下的大片山林染上血色,她在山顶驻足四顾。那只玄鸟自天边回旋飞翔而归,一声清鸣,从她头顶掠过,幽深的黑眸俯视山崖边的少女。她仰头望着那只玄鸟的展翅黑影。熊熊山火在她脚下停了。左肩处不知为何,在她抬头仰望的同时,忽然又起了一阵灼痛。她从梦里猛地清醒过来,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胛。灼痛消失了。“怎么了?”身边的人睡得极浅,已经惊醒过来,在黑暗中探出有力手臂,揽住了她。“睡得好好的,突然全身抖了一下。可是做噩梦了?”阮朝汐有些恍惚,还在抚摸着自己的肩胛。“梦里有些疼。好像被针扎了似地,又有点像是被山火撩到一点……”探过来的手摸索几下,准确地按压到肩胛靠后的部位。“这里?”确实就在那处。部位过于精准了,阮朝汐反而觉得诧异。“三兄如何知道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反复地摩挲着那处肌肤。黑暗里没有应答。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郎君,该起身了。”白蝉轻柔地喊门,“四更天了,霍清川在门外等候。”“你继续睡。”身边的人轻手轻脚都起身,把衾被拉起,体贴地替她挡住耳朵,又亲昵地捏了捏脸颊,离开了。阮朝汐起身时,书案上空空荡荡,文书都被收拾走了,只剩那支素玉簪放在白瓷枕边。——国丧期间,京城处处麻布白幡。不可奏乐,不可酒宴。距离青台巷不远的桃林游客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