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许安平与崔家女崔令仪的婚事,正按着宫中既定的礼制,一步步筹备着。崔家虽称不上世代簪缨,但崔令仪的父兄在朝堂之上颇有建树,等到了崔景玄自身,才学不凡,仕途平坦,让崔家在这风云诡谲的世道里更加站稳了脚跟,成为能与传统世家大族对抗得新贵族。然而谁都未曾想到,皇帝最为看重的皇长子,最终竟会迎娶一位新世家之女为正妃。朝堂之上人言纷纷,或道帝后青睐,或说崔家深得信重,亦有冷眼旁观者,说着风凉话,道这婚礼只不过是一场不容违逆的权衡。朱漆宫门次第洞开,礼乐声裹着沉香屑飘过九重宫阙。八宝金顶凤辇碾过朱雀大街时,檐角铜铃正撞碎暮春最后一片柳絮。崔家宅邸前新漆的楹联尚在日光下泛着金粉,那“天作之合”四个字仿佛蘸着朝露写的,转眼就要被暮色吞了去。待新人入宫,殿上金灯高悬,红纱帐暖,满朝命妇列席,衣香鬓影,琼浆满溢。相思随周述前来贺喜,远远望去,只见那一身凤冠霞帔的崔令仪,雍容端庄,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蜀锦翟衣下摆绣着百子千孙图,针脚密得透不过气,好像是要把令仪后半辈子都缝进了这团锦绣里。她素日里最爱笑,言语间自带几分灵动俏皮,如今却被锦绣和金银压得沉默无声,唯余垂眸静立,仿佛连灵魂都被这繁文缛节拘住。许安平站在她身侧,面上笑意像是冻在冰面上的月光,明晃晃的晃人眼,底下却是黑沉沉的寒。即便是在帝后面前,他也敷衍而不耐,转向崔令仪时,更是只有冷漠与不屑,仿佛她只是随时可以弃置的摆设。相思收回视线,心中微微叹息,忽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回眸间,许安宗正笑吟吟地立在身后,语带揶揄:“唤你你都不应,倒是看得入神。怎么,羡慕了?又不是还没嫁人。”相思被他这一句激得回神,心头却有些不是滋味。她垂眸思索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叁哥,你真的……”“今日乃大哥大婚,莫要胡言乱语。”许安宗截口打断,仍旧笑着,但语气已是不容置喙。相思知他不愿多谈,只得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借此掩去心头的郁结。这厢,崔景玄缓步而来,目光平静,气度端方,与许安宗、相思、周述寒暄问好。许安宗抬手举杯,笑道:“今日可要恭喜崔大人了,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崔景玄闻言,微微颔首,淡笑回应:“岂敢岂敢,不过是小妹得帝后青睐,叁生之幸。”相思听着他口中这般谦词,心里却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崔景玄素来是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如今却也不得不在这场婚宴里,说着这般虚伪客套的话。世事无常,最难料的不过人心,纵然珠帘绣户、锦绣华服,也掩不住这门亲事里的各怀心思。纵使红烛高烧,终究还是一场冷寂的喜宴。谁都看得出来,崔令仪不愿嫁,许安平也不愿娶。崔景玄与周述寒暄数句,话及邕州之行,言辞间不乏赞许之意。周述却只是淡淡一笑,举杯饮尽。他仰颈饮尽的姿态像极沙场收刀入鞘,酒液滑过喉结的弧度都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相思看着眼前一片热闹的景象,心中却生出些许寒意,仿佛这煌煌灯火下,皆是冷意森森。她轻叹一声,转身对连珠道:“陪我出去走走,御花园里散散心。”宫中张灯结彩,朱红灯笼高悬,明明喜气洋洋,却在夜色里透出几分诡谲不明。远远望去,那灯火仿若漂浮在半空的冥灯,虽璀璨,却无半点温度。连珠紧跟其后,时不时低声提醒她脚下小心,而相思的心思却飘得远了。正走着,忽听前方假山之后,传来一阵极轻的啜泣声。那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似是竭力隐忍,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悲戚。相思蹙眉,停下脚步,循声望去,朗声道:“是谁在那里?”没有回响,唯有哭声戛然而止。连珠一见这情形,当即挡在相思身前,扬声喝道:“公主问话呢!大胆奴才,还不快出来!”话音刚落,假山之后,果然蹒跚走出一道身影。借着宫灯微光,相思定睛一看,不由微微一怔——竟是许安平身边伺候的欢然。他双眼通红,神情慌乱,步履间透着几分踉跄,一见相思,立刻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公主恕罪。”相思皱了皱眉,沉声问:“你怎么不在大哥身边伺候?躲在这里哭什么?”欢然垂着头,语气哑得厉害:“奴才这就去伺候。”他说着,匆忙起身,动作却有些慌乱,竟不慎从怀里掉出一样东西。那物件在地上滚了滚,微微泛着冷光,相思低头一看,竟是一面残缺的小镜子,裂口处断痕不整,似是生生折断。欢然脸色一白,忙不迭地将那半面镜子抓起,重新揣入怀中,又磕了个头,便急急忙忙逃也似的跑了。相思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觉得奇怪,却也没细想,随口对连珠道:“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还随身带着镜子?而且,还是半面镜子……”“因为那可能是他心上人送的。”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略带些漫不经心。相思猛地一惊,扭头望去,才发现周述竟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正抱臂倚在朱栏边,月色下,目光深幽。相思一愣,诧异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还在和崔大人他们聊天吗?”周述微微一挑眉,声音悠然:“一直跟着你,大晚上的,怕你一时兴起,掉湖里摔着。”相思气恼地抬起团扇,在周述身上轻轻拍了两下,语带不满:“我还以为你也要推杯换盏,许久不回呢。”她话音里裹着蜜渍的刺,眼波却比春水还软。周述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衣袖,懒懒道:“那有什么意思?”相思挑眉,反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有意思?”周述唇角微微一扬,语调随意,却透着几分打趣:“听公主聒噪,好一些。”相思不满地嘟起嘴,侧目睨了他一眼,见他今日兴致颇高,便不再计较,只是将方才的事说与他听:“你刚才说什么呢?心上人?”“嗯,欢然的心上人。”周述随口答道,神色平静。相思闻言,不禁皱起眉,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可我怎么不知道?平日里在宫里看见欢然,也没见他和哪个宫女亲近啊……”“又不一定是宫女。”周述循循善诱地提点她往别处想。相思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狐疑地看向周述:“可他是男生啊。”周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着:“他也不算是个男人了。”相思心里猛地一跳,顿时瞪大了眼睛,连忙用团扇遮住因惊讶而微张的嘴:“你是说……你是说……”周述斜睨着她:“我什么也没说。”说罢,他随意迈步进了凉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揉着太阳穴。但相思哪肯就此罢休,她几步追上去,在他身边坐下,忍不住继续追问:“那你是说,他……他喜欢的是个男人?那、那个男人也在宫里吗?”周述看着她眼底一片困惑,叹了口气,摇摇头,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带到自己膝上。相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轻轻一揽,唇上骤然一暖。这个吻裹着西凉葡萄酒的涩,混着他袖口沾染的龙涎香。相思恍惚看见自己金丝绣的披帛飘落在地,化作缠住两人的红线。他的吻温柔而缱绻,辗转厮磨了许久,待周述松开时,她鬓边珍珠钿花早歪了,像被风雨打落的玉兰:“你觉得呢?他能轻易出宫吗?你不是和我说,你大哥很喜欢让他伺候,几乎片刻不离身吗?”相思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整个人仿佛呆住了一般,倒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怔怔地看着周述。周述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低笑几声,在宫中,他对她向来体贴,比在宫外亲近不少,或许是在这重重宫墙之下,人反倒更容易生出依赖。他笑着揉了揉她的鬓发,半是揶揄,半是无奈:“不至于吧,除了你不明白,大家都看得出来。”相思好半晌没回过神,心里头却越发替崔令仪不值,闷闷道:“那令仪就更不该嫁给大哥了。”周述轻叹,声音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温淡,拇指拭过她唇角胭脂:“事已至此,你又能说什么呢?”相思撇撇嘴,想起方才崔景玄的模样,仍是愤愤不平:“方才瞧着崔公子言笑晏晏,自己的妹子嫁给了这样一个人,他还笑得出来。”周述慢条斯理地说着:“崔大人可能是觉得自己没能成为驸马,有些遗憾吧。”相思一听,顿时气恼地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道:“你干嘛又这么说?我从来没想过让他做驸马,你总是要提。”周述见她真有些生气,沉默了一瞬,难得放软了声音,眉宇间常年笼着的霜色倏然化开,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好,是我错了,以后我不会再提了。”相思瞧着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气倒是消了几分,嗔道:“你要是再说怎么办?”周述想了想,神色一本正经:“我背你去爬泰山。”相思这才满意,笑嘻嘻地勾住他的颈子,声音温软而含着些许娇嗔:“我不想你只背着我,最好是还有个小娃娃。”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低低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呢?你瞧,周迢的新妾都怀孕了,可我们在一起一年了,还是没有……”周述垂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指腹轻轻揉了揉她的手指,语气平稳而温和:“不用着急。”可相思到底还是有些失落,轻声道:“是不是我身体不好?”周述握紧她的手,耐心地说道:“太医说了,你身体很好,没什么问题,不要胡思乱想。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放宽心态,顺其自然。”相思沉默了一瞬,目光微微暗了下去,轻轻呢喃:“姑母当年嫁给姑父,也是一直没有子嗣,后来姑父便以此为由纳了许多妾室……最后,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