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一声声高亢的“开宴”呼声,太极宫宫门大开,六七十位官员、勋贵、使臣,携各自的仆从进入太极宫。晚宴与白天的宗庙祭祀不同,在这里贵人们可以带上自己的仆从在旁服侍,不过惯例不能太多,一二名就够了,不然过于显眼。
宋无忌点了桃七和冬囚随他入席,竟让“能说会道”的夏嘶守在门外。
夏嘶其实算不上健谈,但与冬囚比起来,至少会回应桃七的问题,还能说上两句话,而那位冬囚姐姐,桃七竟揣度起她是不是个哑巴。
待摄政王宋无忌落了座,其余大人和簪缨世家的勋贵们才陆续坐下,桃七只能站在宋无忌身后,正好左边一个落地石灯,右边一株明黄鲜艳的牡丹,把她遮蔽起来,不太引人注目。
桃七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看向最北面最高的那个位置,蓦地发现,龙椅附近原本一百多支蜡烛,足足有八成不知去哪里了,连烛台和燃烧后熄灭的蜡烛也都搬走,让那里没那么亮堂了,看起来与下面的席位一般无二的光线,龙椅四周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从见到大量蜡烛点燃,到列位大人入席,正好是两刻钟的时间。百支蜡烛一齐点亮的时间应在两刻钟之内。
普通照明用的红蜡烛不是熏香,燃烧时释放出来的光明,并不会如香味一般留存下来。为何要特地点燃一段时间再熄灭呢?
小皇帝已先一步入席,端坐在御座之中,他换了一身明黄色的织锦龙袍,长到快拖地的玉佩串子解下来不见了,高高的十二旒玉冠也换成了朱红色镶珠编织翼善冠,看起来挺喜庆的。今日本就是他的诞辰,寻常人家儿女,这个年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父母还要给孩子烧碗长寿面吃吃。
而今是鼎隆7年,别看鼎隆帝年岁小,却已当了整整七年的皇帝,如此寿宴已经历过了七遭。过生日本是高兴的,而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一点快意,脸上反而有郁悒之色,瘦弱的身体将龙椅衬托得十分宽大,眼珠子不动声色地转着,似乎也在察言观色,惴惴不安。
得益于宋无忌的地位高,席位也离皇帝近,桃七才得以清楚地将小皇帝的神情映入眼底。
比宋王八还高贵、还有权势的人,未来执掌大岐几十年的真龙天子,居然也会不自在吗?
桃七思索着,鼻尖兀地有些刺挠着痒,轻轻摸了一把,一不留神就碾碎了一只飞舞到她鼻子上的小小虫豸。
指尖带出一条黑红色、断断续续的血线,沾着小虫子被碾成一小团的尸体,几乎不可察觉,桃七的心中似乎堵着了什么,无端忐忑了起来。
金灿灿的龙椅背后,摆着的是一株巨大的红珊瑚,足足有一人半高,枝杈有人胳膊那么粗,代替屏风成为龙椅背后的装饰。
再后头,是两三重珠帘,只能看到里头一个轮廓,是个贵妇人,身穿明黄和品红二色祥云凤纹祎衣,外罩流纹翟鸟图案的对襟大袖衫,搭配织金霞帔,头戴点翠凤冠,左右各镶嵌了九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她的容貌掩藏在重重珠帘之内,但仪态看起来十分健朗。任谁也猜不到,这是位年岁过半百的女人。
这便是先永和帝名义上的养母崔太后,她的母家是闽安侯府,也是最有权势的外戚。景夏帝时,她是位列四妃之首的德妃,景夏帝驾崩一个月,皇后也随之病故,她顺理成章当上了太后。永和帝英年驾崩,皇帝换了个小的来当,崔太后还是太后。小皇帝还没有娶妻封自己的皇后,那崔太后就是国母,大岐最有权势的女人。
“传膳!”坐定后,刘勍太监一甩拂尘,又长又高一声呼和。
佳肴醇酿、美馔珍馐,被小内监捧着如流水一般传上来。御膳房熬了一日夜汤色鲜亮的鱼羹;瓠瓜炖鹿脍;整只肥美的勾芡鲍鱼,手指那么点大的精美雕花的茶酥;色泽枣红的半透明水晶糕;茶是掐尖儿的贡茶君山银针;由于烂得快,两日前八百里加急从岭南山里送来的朱樱……往往前一道菜还没看过瘾,下一道就来了。
桃七这辈子也没见识过这样的盛宴,是眼也直了,下巴也掉下来了,唾液冒出来一口接着一口地咽。
可恨,她只是挨边儿上站的仆人,能享用的是他主子,也只有在主子需要的时候,唤她过去倒个水,夹个菜的时候,鼻子凑近了猛闻两下的份儿。
桃七想的是主子享用的时候,把自己叫过去,善心大发给他塞个糕点瓜果啥的偷偷吃吃,虽说不合规矩,可就算被旁的太监宫人看到了,大喜的日子也不会把她揪出来煞风景。然而宋无忌看起来并没有使唤她的打算了。一连三次,唤的都是冬囚去倒酒。
不生气,不生气。
不饿不饿不饿……
太后下边的是两位先帝的太妃,一位曾是景夏帝的宁妃,一位是永和帝的丽嫔。宁太妃一身绛紫色挑丝双窠云雁装,披的是锦缎狐毛软坎肩,显得典雅又松弛,怀里抱着只波司进贡的狸奴,烛光描摹出一张成熟的美人面,体态不减婀娜,年轻时应该是艳冠后宫的美人。
桐花台上,舞乐喧喧,七彩羽衣,如仙似幻,箜篌玉磬,珠落泉击。照例到了众臣献礼的环节。
献礼的次序自然也是按照官职和地位来的。现今朝堂几乎是摄政王和内阁首辅谢阁老平分天下,二人的地位和势力难分秋色。因敬谢阁老的是四代老臣,八十多岁高龄。往年总是是谢阁老比宋无忌先送,不过,昨日他因身子不适,告罪在家,无法赴宴,小皇帝格外倚重谢阁老,派了三名太医去瞧,回宫说还是头晕虚弱的老毛病,小皇帝也无法强求他来。
谢阁老人没来,礼物是到了。由他府里的大管家呈送上来。打开匣子,里面放的是一套文房四宝,湖笔、徽墨、端砚?、龙泉印泥、宣纸、剡藤纸、桑根纸、澄心堂纸各一刀。都是好物,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皇帝日日都在用的。谢阁老是小皇帝的座师,从登基起就亲自教导了七年,送的礼代表了老师对学生学业上的敦促。
少年皇帝看到礼物,也不知高不高兴,礼数周全地让管家传达对阁老的谢意。
轮到宋无忌上场,满座都不约而同都安静下来。
宁太妃足膝上的狸奴,不知被什么吸引,眼珠子转动着,从妇人的膝上跳下去追逐着空中无形飞舞的什么东西。没跑多远,肥猫就被宁太妃的宫女抱了回来。
“今日乃我大岐皇帝陛下十六岁诞辰,微臣恭祝吾皇岁岁如意,年年康宁,太后凤体康健,鹤寿松龄,祈愿我大岐国运昌盛,百姓永享至福。”
若不是那身乌沉沉的紫金?衮冕朝服,他这一祝,端的是意气风发、澎湃昂扬,正如那初入官场,满头热血预备报效朝廷的年轻进士一般,列位臣子见了这一幕,必定要鼓掌、喝彩、捧场一番。
可这人偏偏是宋无忌,手握三十万神策军,大岐一人之下、从光华门一路血杀将小皇帝送至皇位、太极殿前连斩三位一品大员,一句话将一位三品重臣抄家灭族的当朝摄政王。往那儿一站,就能感受到浑身凛冽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