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见舞霓缓缓扭头过来,瞧见身旁有人,似是随手抓住了根稻草似的,说,“……抱抱我。”瞿昙尊者五雷轰顶,“……???”但这是自家师尊托他看顾的小师弟,还是阿韶宝贵的小师妹。同他虽还算不上忘年之交,也一起游历这么久了。哪怕山崩地裂五雷轰顶,他也不能跟当初被倚马千言惊吓之后一样,走为上策。“理由?”就瞿昙尊者看来,舞霓吵归吵闹归闹,却不是什么脆弱多情的弱女子。突然用这种表情提出这种要求,大约是有什么突如其来的缘故的。舞霓却并未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只再一次请求,“抱抱我好不好?”甚至动手又来拉他,“就抱一抱嘛,师姐在的话肯定会抱一抱我!我就要抱一抱!抱一抱!”瞿昙尊者狼狈不堪,怒喝一声,“停!”他先前驯服金翅大鹏时,曾动用佛门狮子吼。舞霓显然记忆犹新,听他稍一作色提声,立刻乖巧下来。一双眼睛却更寂寞委屈,泫然堪怜。瞿昙尊者却再无多余废话,上前一步,毫不犹豫的将她抱住了。他身上那种青灯与沉香混杂的冷香骤然间清晰起来。舞霓不喜欢木石香,她偏好的是花果一类自带芳醇甘美气息的暖香。然而沉香也好,这香味令她在走火入魔中难以自抑的急切情绪稍稍平稳了些。只是内心被勾起的孤单和寂寞,却也在冷静时越发的清晰了。她感到委屈、难过,心想若是师姐在就好了。师姐在的话,肯定会在这个时候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哭了,她就在这里呢。然后她就可以在师姐肩头蹭一蹭,钻到她怀里去,感受到有人陪伴的柔软、温暖和芳香。就不必这么难受了。但抱着瞿昙尊者,就跟抱着一尊硬梆梆的石佛似的。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被安慰了!当然比石佛还是多些东西的——平稳的心跳,平静的脉搏,平和的气息。他并未因她投怀送抱而躁动骚乱,当然更不会有趁人之危的念头。他就只是在她需要一个拥抱,而无奈眼下确实只有他能做的时候,干净利落就上前做了。……真是无趣啊。舞霓想,跟《情海梵行路》里完全不是一个人。不,等等,《情海梵行路》里他最初好像确实就是这副模样。看似什么戒律都不讲究,实则始终禅心如一,磊磊落落。是被人暗算中毒才终于破了定力,惹上情劫。那毒叫什么来着,似乎是……红尘劫?……哎?定力?瞿昙尊者需要这东西来保持禅心吗?怎么看都不需要吧。她正胡思乱想,忽觉眼前一明——原来是瞿昙尊者放开了她。瞿昙尊者目光淡定的看着她,显是察觉到她已平静下来了,便也懒得去做多余的确认。依旧言简意赅,“是何缘故?”舞霓愣了愣,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向瞿昙尊者提出了什么要求。一时懊悔,纠结……都不知该作何反应才正常。“就……就觉得很孤独嘛!”瞿昙尊者一皱眉,“看飞天舞?”也能看得人孤独寂寞?先前走火入魔,情难自制却分说不明,此刻舞霓总算能替自己解释了,于是忙抬手指向崖壁上的画面,“你自己看嘛,她内心分明就是孤单至极!”而且是那种缓缓渗入骨子里的孤单。仿佛自出生以来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将身心奉献给了最公正无私之人,却最终渐行渐远,不再被需要和挽留。终于遇上达音知意可堪匹配的佳偶,九霄奔云缠绕斗舞,倾心相悦,却被告知晚来一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可谁能听她啼鸣,随她形影?那壁画上的舞姿,分明就是怀着如此心情跳出来的啊。她天生乐感,向来比别人更敏感些。被这么强烈的情绪攫住了内心,一时走火入魔。扭头瞧见身旁有人相伴,恨不能直接扑过去抱个满怀,好向他求证自己也是被需要被陪伴的,很……很丢人吗?瞿昙子修的是禅印,于俗家舞蹈上懂得虽也不少,但还真没这么细腻。他却并不自负,不会觉着他察觉不到的,肯定就不存在。听舞霓这么说,便也细细观摩着壁画,体会其中心情。不多时瞿昙子疑惑的抬手指了指,“九霄奔云一节,是否还有一人?”倒轮到舞霓惊讶了,“你看得出来?确实还有一人不错。照我说,若非画这壁画之人是能点睛活龙的画中圣手,那这壁画便不是画上去的。”瞿昙子点了点头——这壁画与其说是手绘,不如说是这崖壁捕捉了落于其上的流影。那画上舞姿分明是活的。比之壁画,倒更像是留影石中影像。舞霓道,“这一节是旗鼓相当的斗舞,独自一人是跳不出这样的九霄奔云的。只是,也许另一人不比这壁画上的人,其舞姿连落影都蕴含了灵力,故而未能留存至今吧。”瞿昙子道,“能还原另一人的舞姿吗?”舞霓道,“这还不简单……”正要挥袖腾起,却忽的意识到了什么。——她不自觉便代入了画中人的心情,故而虽知九霄奔云一节是二人斗舞,却未在意对方是如何舞蹈的。可这种“不在意”本身,难道真的是因为专注“自我”无暇他顾吗?不是……反而恰是因为没有任何异常,在她的习惯和偏好里,就该是她在陪自己跳舞,也只有她才能跳出这样旗鼓相当的舞。陪那画中之人跳舞的,和在她的脑海中陪走火入魔的她跳舞的,是同一个人。“……师姐。”舞霓喃喃的说,“怎么可能?”“嗯?”“另一人好像是我师姐。”舞霓也自我怀疑起来,“这壁画当真是古迹吗?”瞿昙子虽惊讶,却也没急于猜测。抬手指了指崖壁那一面,道,“似是还有后续。”他们便一道沿着断柱山的崖壁继续寻找,而后在相对而立的两块孤石前,停出了脚步。两块孤石都被削平了石面,左边的石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其上记载着一个故事。而右边的孤石上,简短的小序之后,便是一张又一张的曲谱和心法,其题头曰——《天音九韶》。瞿昙子和舞霓对视一眼,舞霓飞快扫了一遍石上《天音九韶》,而后点了点头,“是祖师乐正子所留,九歌门下正传心法。”——而按照序上所说,祖师爷正是读了左边石碑上所记载的故事,才决定将自己广罗天下乐曲所获心得,汇总编纂。并将最初编纂的《天音九韶》题记与此,一切有缘之人皆可习之、传之。两人便凝神去看左边石碑上的故事。——那碑上所记,是一幕戏中戏。少女的恋人因生而为天魔,被天神诛杀,只留下一团魂魄。众神为此展开讨论,一些人认为应当将它送入轮回,另一些人则认为该将它销毁。为了保住恋人最后一线生机,少女于是抱起自己的琴,勇敢的踏上神殿,去向诸神陈述自己的祈愿。她请求诸神将它送入轮回,并讲述了自己的理由。——红尘的经历将交给天魔一些,惩戒的诛杀所不能教给他的东西。他将在人间懂得磨难、挫折、守护、扶持……学会爱、痛苦、怜悯、不舍……所有这些都将让天魔变得软弱,让举起的屠刀在思考中迟疑。——所以,请让他去亲自去感受一番这个他要毁灭世界吧。但有天神反诘,若是他体验了之后并没有爱上它,而是更坚定的想毁灭它呢?于是少女便为天神们吟唱了一个故事。大千世界中有百万个小千世界,故事便发生在这百万小千世界其中的一个。某一日有天神打了个盹儿,梦中一念起、玄机生,不经意间便化出个化身,坠入了红尘。那化身是天神善念所化,慈悲高洁,心念净如琉璃。步入红尘后,正打算游历人间,便遇见个狼狈又凶狠的女人。化身想渡这女人,便询问她何以狼狈至此,何以凶狠至此。女人告诉他,她平生未伤一人未行一恶,快乐的长大,羞涩的待嫁,憧憬着夫妻恩爱和美幸福的未来。谁知忽有一日竟背上了预言——她身为魔母,日后必诞下天魔,为祸人间。父母因此厌恶她,不肯再庇护她;未婚夫因此抛弃她,取消了婚约;村人因此迫害她驱逐她,无数陌生人以言语羞辱她用秽物投掷她。是以她狼狈不堪。她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凭什么该忍受这样的虐待?她已忍耐够了。她的未来已随名声毁掉了,人生业已绝望。与其白白担负恶名百口莫辩,不如自暴自弃,放浪形骸,做一个魔女。是以凶狠憎恨。化身询问,若能实现她心中愿望,她是否还要当魔女?女人告诉她,她平生愿望不过是做贤妻良母,有疼爱她的丈夫,聪明乖巧的孩子。可这愿望已不可能实现了。化身于是告诉她,我是有福报的善人,我的孩子必是天上星宿所化,聪明乖巧,救世间于水火。我不怕你身上的预言,你可愿做我的妻子?于是天神的化身,娶了预言中的魔母。他们避世隐居在桃源深处,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并生下了一个聪明乖巧,如天上星宿所化的漂亮孩子。后来他们又捡回了一个孤儿,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可怜平静的生活未能一直持续下去。外间的动乱终于波及了他们隐居的田园。化身和他的妻子,一道死在了动乱中,留下一儿一女,相依为命。天神从梦中醒来,遗忘了人间的经历。而他的儿女,已在人间渐渐长大。他们被诛魔的门派收留,练就最顶尖的功夫。天神和魔母所生的孩子,不知因是天魔之身,还是因是天上星宿所化,资质格外出众。他很快便锋芒毕露,声名卓著,成了人间年轻修士里公认的领袖。并被师长们委以重任,寄以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