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堡被建造在河岸上,当他们离开堡垒、沿着高高的山脊向下看的时候,发现已经干涸的河道当中是白花花的一片,他们起初以为那是类似海水蒸干之后所留下的矿物盐。但等他们走下山脊、打算穿过河道的时候才发现,那其实是冰雪——大概就相差了三到四百米的高度,河岸堡附近相当炎热,而邻着山脊的河道就是一片酷寒。
等到他们两个翻越了河道,所看到的就是一片雾蒙蒙的荒原。在这个世界没有完蛋之前这儿肯定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或者草坪,而现在,荒原上铺满了细密的碎石子与填充其中的淡红色泥灰,有的地方一丝风都没有,空气相当干燥,而有的地方则舞动着高高细细的龙卷风,一直接到天上去,仿佛是某种富于活力的淡红色植物。
在这么一片荒原上,保持着各种姿势不动的人形炼金傀儡在昏暗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当两个人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就会听到像之前那样,轻微的嗡鸣声。
就像每一个初次来到陌生世界的探险家那样,两个人第一天没走多远,他们都在忙着观察自己瞧见的每一个细节,并尝试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从罗伦佐那里得到的大量常识与这个真实世界联系起来。
他们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穿过荒原、翻过两座小山丘,其间经历了炎热、酷寒、潮湿的天气,但就是没看到任何有生机的动物或者植物,就连干瘪的残骸都没有。当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们开始有意避开可能瞧见自己的炼金傀儡,并开始选择营地。
最终,他们在一处峭壁上找到了一条山洞缝隙。入口不怎么宽,但里面相当空旷,积满厚厚的一层泥灰。在一个小时之前附近就已经看不到炼金傀儡了,而之前那些瞧见了他们两个的——依照罗伦佐的说法——他们的追踪最多也就只能持续半个小时,这是在被魔力乱流摧毁了秘能水晶当中的逻辑部分之后,他们的记忆所能储存的最长时限。
当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乔斯林用一块巨大的岩石塞住了洞口的下半部分,并用另外两块稍微小一些的塞住洞口的上半部分,在中间留出一个观察窗。
阿曼达穿着被罗伦佐改良过的地狱用维生铠甲外装。在这里用不着考虑魔鬼的威胁,因此这一套装甲相当轻薄,不怎么影响她的活动。她停止了铠甲里魔法阵的运作,脱下外装、摘掉头盔,立即感受到一阵寒意与烟熏似的味道。
乔斯林弄碎了一枚秘能水晶,于是一簇火苗在洞穴中出现了,温柔而恒定地燃烧着,带来温暖与热量。然后他从背着的由数片折叠的薄钢板组成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圆铁罐——内装调味食品,通过高温加热以防腐,足以饱腹,口感也不坏。当然,这是阿曼达的评价。
他把铁罐放在火苗旁边加热着,又递给阿曼达一条厚毯子:“今天感觉怎么样?”
阿曼达裹上毯子,用腰包里的小刷子清理外装缝隙当中的灰尘与砂砾:“至少空气没坏到难以呼吸的地步。还记得咱们在下城区的那个家吗?我觉得至少比那里好多了。其实今天走过的有些地方不依靠外装也没问题。”
“罗伦佐说河岸堡附近还算是环境比较好的地区,某些地方就连炼金傀儡也没法儿活动。”乔斯林走到洞口向外看——夜晚完全降临了,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一条暗银色的光带,从东边一直延伸到西边。白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东西了,还以为是天上的云层什么的。
光带投下的光芒像月光一样照亮了广阔荒原,于是他能看到极远处有不少亮晶晶的东西在黑暗中不停闪烁,仿佛荒原上有奔腾不休的河流,而那些就是夜色中的波光。
但真实情况肯定没那么美好——那是在夜晚活跃起来了的炼金傀儡。它们现在就像是饥饿的野兽一样徘徊着,并且试着寻找任何生命的气息,然后以毁灭的方式将其据为己有。
“瞧瞧,另外一种生机勃勃。难以想象这里没完蛋之前是什么样子。”乔斯林抬起手指向远方,“明天我们就从这里穿过去。我们从河岸堡向东走到这里,没错,这里的确还有一片荒原,罗伦佐说这里从前是城市周围的农田对吧?但我还是看不到城墙,难以想象他们的城市有多大。”
阿曼达完成了外装的清理工作,用小刀打开了罐头。这里面是辣炖金枪鱼,因为铁罐也被加热的缘故,闻起来有点儿腥。但实际上入口之后味道相当不错,金枪鱼在封装调味之前用油炸过,骨头也完全被炸酥了,甚至有点儿类似软骨的口感,被阿曼达嚼得嘎巴嘎巴响。
她端着罐头走到乔斯林身边,用小刀叉着吃,也向外面看过去:“咱们问罗伦佐和威尔逊有关赛温的事情的时候,他们都说没见过帝皇本人。今天咱们从河岸堡出来的时候也没见过他的画像,看见的全是代表帝皇的徽章,你觉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在白色方尖的时候我就知道赛温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了——你肯定也知道吧,还是曼铎维因皇帝的时候,赛温把自己的画像挂得到处都是,要求人们效忠他,之后他自己作为自己的继任者的时候还是把自己的画像挂得到处都是——白色方尖图书馆里每一本跟旧皇朝有关系的书籍里面都有他的画像……”
“但是来了这里,成为了唯一的神和统治者,他却没再那么干,对吧?”乔斯林点点头,“我也觉得挺怪。他干嘛藏着不见人?不过咱们本来就是来找他留下的痕迹的,眼下看没有痕迹也是一种痕迹——我觉得我猜得肯定没错,他并不像看起来么强大。他在这里出了什么问题,这里肯定有他的弱点。”
一小会儿之后,阿曼达准备入睡。乔斯林坐到火苗旁,她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仰脸看着他,高兴地说:“现在这样就已经叫我觉得到这边来是个好主意了。要是你晚上觉得无聊可以叫醒我。晚安。”
她很快睡去了,像个婴儿似的,仿佛今天只是在白银港周边冒险。乔斯林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把头转向洞口的方向。
现在,他还能听到从外面传来“咔哒、咔哒”,与“锵锵”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广阔的荒原上回荡,莫名其妙叫他想起了在海底看到的情景——那么多毫无知觉的枯朽者,包括他自己的祖先,麻木地站在淤泥里。
其实两者都是一码事:完全丧失了富于逻辑的活力。他忍不住想了一会儿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又想了想罗伦佐那天的那些话,最后才开始继续规划此行的路线。
他和阿曼达来到这里并非漫无目的地瞎逛,眼下的目标是由罗伦佐提供的。
根据洛伦佐的说法,有关赛温的“痕迹”,眼下的确是存在一个仍可被追踪的线索的——
赛温对于帝国的统治并非突如其来,是先由一个教派发展为一个政治实体,继而才逐渐取得更加广泛的拥护,并成为了“帝国”。在他进行统治的一百多年时间里,一直存在一群人对他相当不满的人,试图从肉体层面将其消灭。
这群人的主要成员都是规律学家,认为赛温的统治禁锢了技术的发展,是他们自由思想的天敌。为了达成目的,他们先要做的就是找到赛温究竟在哪儿。
帝国人通常认为赛温是一个神灵。但帝国人对于神灵的定义已经由罗伦佐阐述过——认为是一种强大的生物,由普通人通过某种可实现的手段转化而来。虽然因为魔力乱流逐渐严重的缘故,帝国的规律学家们已无法像他们的先辈那样化身成神,但他们仍旧清楚该怎么做到这一点,他们认为自己可以通过一系列缜密的反推,找到赛温究竟存在在哪里。
赛温本人意识到了这个团体的存在,于是帝国的暴力机构与其开始了长达六十年的激烈斗争,最终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他们所获得的所有成果——据说快要成功了——都被帝国官方封存了起来。
而后,在赛温忽然失踪之后,一些幸存者觉得他们可以重启那些研究,继续寻找赛温的所在——不是为了将其摧毁,而是为了寻回自己的救世主。
在被奈瑟带走之前的几年当中,罗伦佐还曾经听说过这项研究仍在继续——研究团体藏身在沃登市西郊的卡尔佩天文台遗址的地下,那里还曾经是一个运输空港,是除去几个幸存者堡垒之外唯一能被称之为避难所的安全地点。
现在那里就是乔斯林的目标地点。如果那里还有人存活,而且罗伦佐听到的传闻也是确有其事的,那他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完成这次旅程,然后回到自己的领地去。
第二天,他们继续穿越荒原。荒原上的炼金傀儡变多了,当两个人从他们中间经过的时候,照例响起连成一片的嗡鸣声。这些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应该来自河岸堡一带——它们在昨天白天的时候记住了两个活动着的人,然后在夜晚循着记忆向这边移动,最终又在荒原上迷了路。
这似乎意味着这些傀儡一直尾随着他们——它们在夜间的时候行动及其迅速,乔斯林觉得跟自己差不多。这应该就是整个世界的幸存者逐渐变少的原因:人们很难在某一处停留、生活。因为只要稍微停下脚步,这些失控的东西就会成堆地聚集过来。
穿越荒原比预想的时间要久,大概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在这两天里乔斯林一直琢磨沃登市究竟会有多大,才会在城市周边形成一片足有两天路程的广阔原野。他设想了长到几乎无边无际的城墙:比白银港的要高大数倍,在大地上向着两侧延伸,仿佛一条整齐高耸的山脉,将相当于整个奥维多尼亚的区域都圈在里面,保护着其中无数条像血管和纤维一样的街道,以及无比精致美丽的建筑。当然,它们现在肯定都已经破旧坍塌了,可说不定他还能从那些残骸当中窥见曾经的辉煌——
然后他和阿曼达就看到真正的沃登市了。当时两个人正在走上一片缓坡,因为干燥的缘故,那些细微的砂砾几乎和冰雪一样叫人容易脚底打滑。乔斯林先握住阿曼达的腰,把她直接丢了上去,惹得她直笑。但她刚刚笑了两声,就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乔斯林立即纵身跳了上去,展现在他眼前的情景叫他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沃登市了,但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树立着一座又一座白色的、方碑似的建筑物。他难以想象它们有多高,可能每一座都要比白色巨塔更高上好几倍。它们的外形是有差异的,有些宽一些,有的细一些,有的呈现略微的弧度,但毫无例外的,它们都像是用来宣示某种伟大力量的神迹,高高地朝向天空。
“罗伦佐说什么来着?”阿曼达同样被这种情景震撼着,隔了一会儿才舔舔干燥的嘴唇,“说他们从前住的地方挺高大。现在我知道他说的高大是什么意思了。这么说,我……从前出生在这种地方?我本来以为两个世界可能差不多……”
乔斯林搂住她的肩膀:“没错,我也以为两个世界可能差不多。但眼下看至少在帝国没完蛋之前,这里的人肯定过得比我们好多了——说不定过得比我还要好。但是往好处想,你大概在两年前来到了艾洛伦,要是还留在这儿,说不定就活不下来了。”
阿曼达叹了口气:“真可惜。我是说这个世界,它本来应该挺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