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愣了愣,好容易收住的面色慢慢又泛红了,只捧着茶盏一动不动。丽质好整以暇望着他,似笑非笑。他垂下眼眸,轻声道:“莫拿我开玩笑。”丽质见状,只觉有趣,知他平日看来成熟稳重,实则在男女之事上,始终没有真正放开,于是也不再与他玩笑,伸手接过茶盏,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将药汁饮下。苦涩的滋味登时充满口腔,令她不禁微微蹙眉,正要伸手取巾帕,却被他一下凑近,覆住双唇。他一手扶着她的身子令她有了依靠,另一手则五指插入她坠下的青丝间,掌着她的后脑,令她贴近他的面庞,一点点亲吻。唇边的药渍被卷走,口中的苦涩也仿佛淡去许多。丽质愣了愣,随即环住他的脖颈,任他亲吻。两具身躯越靠越近,几乎贴在一起。良久,裴济将她放开,让她侧靠在自己肩上微微喘气。她抬眸瞥过他坚毅的下颚线条,伸手轻抚他不时上下滚动的喉结,轻声道:“今日我不方便,你知道。”裴济身躯一僵,不由垂眸打量她,随即握住那只抚触着自己脖颈的柔荑,凑近唇边轻咬葱白的指尖,嗓音喑哑道:“我知道。只是你嫌药苦,我不能替你减轻苦楚,只好也尝一尝那滋味,让你好受些。”丽质闻言愣住,定定望着他,心中想起四字:同甘共苦。她没体会过“同甘”的滋味,今日却似乎稍稍明白了“共苦”的意味。若换做是别人与她说这样的话,她大约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拥有这样一张姣好的皮囊,几乎注定她生来就能得到无数人的赞美与奉承。她习惯了旁人的甜言蜜语,练就了一身辨别其中恶意的本领,早就不会将这些话当真了。可偏偏他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他少言寡语,沉稳坚韧,即使时常被她撩拨得无所适从,也从没放下过心中最后的坚持。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让她没道理怀疑。她一时有些出神,望着他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探究。“你对所有女人都这样体贴吗?”裴济默默伸手替她按揉腰背和腹部,见她本有些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才摇头道:“我没与其他人这样亲近过。”丽质想了想,道:“公主呢?她对你爱慕那样深,应是你从前待她极好吧?”裴济顿了顿,仔细地看她神色,似乎想辨别她话中是否有别的意思。可她仍是平静无波,只取了干净茶盏,盛了温水慢慢漱口,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他眼神黯了黯,扶着她平躺入温暖的被衾间,蹙眉道:“都是幼年时候的事,她是公主,也是表妹,我自然会多关心些。后来去了河东,一年里也见不上几回,哪里还能有别的?公主只是执念太深罢了。”夜已渐深,她因月事而略显孱弱的面庞间浮现几缕倦意。他伸手拂开她额前的发,转身便欲熄灯离开,衣袍一角却忽然被她拉住。她仰卧在床上,水盈盈的眼中闪着亮光:“外头风雪大,你抹些手药再走吧。”他的手因冬日的寒冷与干燥而显得格外粗糙,骨节间更有几块红肿处,似乎很快就要长出冻疮,想来过去从来不曾仔细养护过。长安城里大约再没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了。眼下外头还有风雪,他要离开玉女殿,再回昭阳门,还需再挨一会儿冻。裴济立在床边没说话,眼神幽暗地望着她半撑起身,从床头木匣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手药,以食指挖出些许,亲自替他将手背、掌心、指节一点一点抹匀。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已变得光滑的双手将她重新按回被褥间,热烈亲吻。寂静的空气里,燃烧的灯烛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带着昏黄的光线闪烁不已。良久,他将她放开,没再说话,只细细端详她片刻,便转身熄灯,越窗离开。……翌日便入腊月,新岁将至。从大明宫移居至温泉宫已两月有余,眼看年关前后,各种朝会、典礼就要接踵而至,李景烨终于下令,十日后迁回大明宫。左右羽林卫、金吾卫、内侍省,乃至六局二十四司的人登时又忙碌起来,接连多日,温泉宫中皆能见宫人内侍们冒着严寒风雪来来往往,清点一应财物。然而到了腊月初八这日,朝中忽然收到幽州传来的消息——蓄势已久的阿史那多毕终于引八万骑兵气势汹汹地进犯大魏边境!尽管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都早料此战早晚要来,骤然闻讯时,仍惊骇不已。先前争论多时的边境军政大权是否由节度使一人掌握的问题还悬而未决,安义康虽手握卢龙兵权,可粮财大权却还在地方官手中,如此危机时刻,实在令人担忧。李景烨忧心忡忡,余下一日索性也不等,初九那日,便带着众人回大明宫去了。一路上,他忙于与朝臣们议事,连问候太后的功夫也没有,嫔妃们自然一个也没召见。如此,正中丽质下怀。她带着春月一同窝在宽敞的马车中,抱着暖烘烘的手炉取暖,一面望着春月给她绣新香囊,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将起的战事。若她没记错,裴济就是因为这一战立功,才接了他父亲裴琰的河东节度使之位,成为遥领节度使的朝臣中最年轻的一个。变故隆冬时节,饶是前一日,羽林卫和金吾卫的人已提前清道,一路上仍有不少才落未消的积雪。队伍有心加快速度,奈何道路湿滑,举步维艰,原本一个时辰的路,走走停停花了近三个时辰。回到大明宫时,已过了晌午。为了幽州战事,李景烨几乎一点也未停歇,在车中草草用过饭食后,便即去了延英殿,将与此事有关隘的朝臣们通通召集而来,一同商议。坐在最近御座的照例是萧龄甫、杜衡与裴琰三人,裴济与其他几位兵部官员站得稍远一些。李景烨先前已将他欲令裴济领河东军前往支援的打算道出。裴家父子身在其中,不能推拒,自也未曾表态;杜衡等一干人则毫不掩饰反对的意思,几乎就要与皇帝当庭而辩。远调河东军,很可能浪费军粮人力,甚至可能因异地调动而延误最佳战机,令幽州百姓受苦。说到底,都是皇帝忌惮边将,更忌惮远在边地的睿王,不敢将权柄放出。唯有萧龄甫一人站在李景烨一边,不待他开口,已振振有词地驳斥众人。殿中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人人面色都不甚愉悦。李景烨一阵烦躁。若是寻常的兵部官员,他自不必太过顾忌。偏偏杜衡不但是宰相之一,出身显赫门第,更是他嫡亲的舅舅,是长辈,在朝廷中一呼百应,饶是他这个皇帝,态度也不能太过强硬。心知今日不会有定论,他只好揉揉眉心,闭着眼挥手,示意众人暂先回去,明日再议。朝臣们一一退去,唯有萧龄甫逗留最后,等殿中无人时,回到李景烨眼前,垂首躬身道:“陛下勿忧。此事,臣定会为陛下分忧。”李景烨满是疲惫的眼眸慢慢睁开,淡淡打量着他:“卿要如何做?”“杜相公是太后长兄,也是陛下的长辈,陛下有所顾虑,臣明白,自会替陛下表明态度,杜相公素来顾全大局,想来不会再固执己见。”萧龄甫低垂着眼,低沉的嗓音间显出几分势在必得。李景烨没接他的话,却忽然问:“这些时日,朕有些冷落卿了,卿可介怀?”萧龄甫闻言,忙屈膝俯首,磕头道:“臣不敢。陛下明察秋毫,以此举提醒臣谨守本分,不可得意忘形,臣谨记心中,深觉受益,如何会有怨言?”他近来心中始终明镜似的。陛下在宫中冷落淑妃,在朝中议事时,也不似从前一般对他多加青睐,一来是做给杜家看的,二来则是存心敲打。先前,他曾私下结交不少官职稍低,却在各职位上掌着实权的官员,想来已引起陛下的不悦。他素来善揣度圣意,眼见被陛下日渐冷落,早生了警惕,这一个多月里,收敛锋芒,安分守已,就连族中几房兄弟叔伯们也都一一交代,令众人谨言慎行。若是往常,他要替陛下做事,几乎不必亲自前来请示,只直接着手,陛下自能明白。今日他特意留下,就是想借此机会说清楚。他知道自己这个群相之首对陛下而言,还有些用处,敲打的目的既已达到,是时候重振旗鼓了。李景烨自然也听说了他近来的作为,此刻默默打量他半晌,轻声道:“卿一向知朕意。战事拖不得。”萧龄甫登时明白已得了首肯,忙再度叩首应下,随即转身离开。……翌日,还在为幽州战事争论不休的朝中陡然出了件别的事。御史台台院侍御使韦业青上奏弹劾礼部尚书徐慵,指其身为礼部尚书,借官职之便,于每岁各祭祀、大典、接待藩国使臣之时,贪墨巨资。奏疏中言辞激烈,针针见血,将徐慵贬作个道貌岸然、居心叵测的小人。朝会上,李景烨避谈幽州之事却独独将这封奏疏掷于百官面前。一时间,众臣震惊不已。徐家世代为官,徐慵之父更位列三公,是两朝元老。徐家门风素来清廉,徐慵为官多年,虽在政绩考核上始终表现平平,可他为人却始终两袖清风,醉心书画,并不曾听说以权谋利的事。如今骤然被弹劾,不少人都不敢相信。唯有杜衡,列坐最近御座的一处,面色僵硬,缓缓抬眸,望向上座的年轻外甥。李景烨也恰平静地望着他。四目相对,杜衡从最初的僵硬与不敢置信,慢慢变作颓然与失望。徐慵本是六部尚书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