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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第1页)

说起来,这孩子的经历也实在是曲折,被鬼王从忘川里捞出来,又在危楼被巫主养了一段时日,危楼里富贵不逊色于人间王庭,他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比照着贵客的待遇来的,结果转头又被送到了净土佛宗,什么华服美食都没有了,还要跟着和尚们下地。这种巨大的落差放在大人身上都有些难以接受,更别说是心理承受能力弱一些的孩童了。但是不生却显得十分坦然。他这短短几个月的经历比一些普通人的一生还要壮阔,梵行从他眼里看不到什么对于清苦环境的不满,他好像和当初那个被鬼王从忘川里抱出来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眼神清明透彻,比佛前的莲花还要干净明亮。无论是富贵还是清贫,劫难苦痛还是顺遂平安,于他而言都像是包裹在躯壳外无用的织物一样,上面的花纹好不好看,都不是他关心在意的。他只是这样走下去,活下去。天生佛子,不染尘埃。这孩子身上的神性太重了,那种悲悯世人高高在上地怜爱凡尘的气质,有时候连天道都会感到惊奇。这可不行。梵行歪着头对这个孩子微笑。佛子怜爱众生是因为他知晓众生苦难,他知道什么是爱恨欲求,他也知道什么是贪痴嗔怒,他见过人世百态而堪破七情六欲,才能真正的怜悯世人。鬼是陷入人间爱欲情恨而不愿解脱的罪孽,佛则是从这些痴嗔中脱身而出的莲花。不生天生就有这样超脱的心性,这很好,但是没有被打磨过的莲花脆弱得一碰就会凋谢了,只有被火焰和苦难淬炼过的灵魂,才能真正透明坚韧。那才是能被供奉在佛前静谧生长的金莲。他得被拉下凡尘去做个凡人,去看那些爱恨嗔痴,去听那些嘶鸣啼哭,去触碰那些流脓腐烂的伤口,去搀扶那些苍老佝偻的身躯,去面对人间的恶意,去接受微光般的善意,用血肉骨骼去打磨灵魂。——然后捧出一颗纯净的心,努力在污泥里开出花来。不生哪里知道面前这个对他微笑的人心里在转什么恐怖的念头,他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僧人样貌和善温柔极了,和绮丽张扬的鬼王、端庄神秘的巫主都不一样,他就像是小富之家养出来的孩子,心性纯白善良,就像是会给乞讨者一个馒头的好心人,会将马让给年迈老妪的年轻人。不生看着他感到十分亲切,想起来这里之前那位老方丈和他说的话,便鼓足勇气抿起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容。“不生见过梵行尊者。”他规规矩矩地按着之前学的礼仪双手合十,对梵行鞠躬。梵行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而有所敷衍,同样规规矩矩地合十行礼:“不生小施主多礼。”两人行完礼就大眼瞪小眼地在院子中间站住了,不生在等梵行安排他,而梵行……梵行和不生对视了许久,脸忽然就红了。——并且还越来越红。不生:“……”不生:“???”不生的眼神里多了些货真价实的茫然。“梵行尊者?”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穿着雪白缁衣袖口还有些泥土污迹的僧人立即合掌:“贫僧在,小施主有何疑问?”他这句话问得十分熟练,一看就是在外面没少给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不生和他又对视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梵行尊者,该不会是不知道怎么与人交流吧?!明明刚才和那位师父说话都很正常的,怎么一到他这里就……难道是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交流?梵行还恪守礼仪耐心地等他说话,一张脸通红,睫毛唰啦唰啦地抖动着,又不好移开视线,整个人窘迫得像是要冒烟了。乖巧温顺的不生见他这反应,也有些慌张起来。和他相处较久的大人,不是鬼王就是巫主,这两位都是极其擅长和人打好关系的,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类……这类会被小孩子吓到的大人呢!所以现在应该说点什么啊?一大一小站在院子里都快站成泥塑木雕了,看对方的眼神明明都透着善意,偏偏动作僵硬笨嘴拙舌活像是对面都是什么怪兽,愣是一个人都没有想起来要进屋去坐下。最终还是不生开口了,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说点什么,他和梵行尊者大约能站在这里站到其中一方原地去世——不,梵行尊者的话站上几十年应该也没问题,应该是他会被饿昏在这里。不过看样子,不等他饿昏,也许梵行尊者就会活活把自己给窘迫死。本着救人一命的想法,不生咽了口口水:“尊者,方丈说以后让我跟着您修行……我可以叫你师父吗?”可能是方才那个师侄唠唠叨叨话太多很洗脑的缘故,这一句“方丈说”一出口,梵行有种遇到了熟悉的东西的感受,方才紧张到窒息的情绪一下子松了下来,微微低下头:“阿弥陀佛,你年纪尚幼,虽与我佛有缘,于佛法一道也颇有天分,但拜师一事还是要慎重,待你满了十二岁,再谈此事。”“此前你随他们一起,称呼贫僧梵行即可。”年轻俊秀的僧人语气不急不缓,自带一种抚慰人心的气质,不生乖乖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但也没有直呼其名,还是按照方才的方式,唤了一声:“梵行尊者。”梵行闻言眨了两下眼睛,想说什么,见不生表情坚定,眼神里还有点紧张,就咽下了要说的话。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人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不生绞尽脑汁想话题,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问上一句:“尊者,我……我睡哪儿?”又有了能交流的话题,年轻的僧人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转头招呼他:“随贫僧来。”这里房舍简陋,只有三间能住人的房间,中间那间是待客的茶室,门半掩着,不生还能看见里面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巨大卷轴,奇怪的是卷轴上似乎没有写什么东西,他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移开了视线,随着梵行走到右边那间房间前。僧人替他推开了门,里面是一样的简陋清贫,一张桌子,两条长椅,墙角一只双开门的柜子,木制的床榻干干净净,上面空空荡荡,房间内没有什么与佛法有关的东西,和任何一间普通农舍都没有差别。梵行低下头看他:“枕被在柜子中,你会铺床吗?”在照顾人这方面,梵行似乎有点经验。不生不愿他将自己看成要照顾的孩子,一板一眼地回答:“多谢尊者,这些我会的。”梵行很轻易地就被他说服了,点点头让他进去,自己站在门外没有动:“一应器具都可以从杂物处领,你这几日便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吧。”他停了停,有些为难似的,在不生疑惑的视线下又微微红了脸:“那个……贫僧没有教导学生的经验,你有什么想学的吗?”梵行大约是第一个这么坦诚自己不会教人的师父,自己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的不合时宜,又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一张秀丽白皙的脸发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一半的眼眸,僧袍裹住纤长的身躯,秀润而清雅。不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再一次进入了相视无言的沉默。梵行闭着眼睛念了一声佛号,苦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小施主就跟着贫僧吧,这几日贫僧在寺中做课业,空闲时分为小施主讲讲山下的情形,可好?”不生想了想:“是讲尊者往日下山游历的故事吗?”梵行语气很温和:“你想听的话,讲这个也可以。”他声音十分柔和,眼神含笑,周身带着长久浸润佛法的灵光,好似一朵佛前含露的莲,眼神中有不生看不懂的意味深长一闪而过:“如果小施主有耐心,贫僧会将那些故事,一一道来。”莲华(二)这是一个有些漫长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就是摇摇欲坠的浮华王朝的坍塌,带着纸醉金迷气息的尘埃漂浮在故国的遗骸上,看着硝烟与战火弥漫了整个大陆。可能大部分王朝的覆灭都离不开一个昏聩的君王,大魏朝的末帝不仅昏庸,还亲手扼杀了王朝传承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过等到新帝披上龙袍,这些带血的往事就被尘封在了故纸堆里,谁都不许提起。新帝登基后大刀阔斧将整个朝堂篦了一遍,锋利屠刀悬挂在辉煌匾额下,菜市口的血流了好几年都流不干净,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这种恨不得铲翻自己御座根基的疯狂行为持续了好几年,才渐渐停下。在这几年里,京都一度风声鹤唳,花街柳巷的丝竹颤颤巍巍,达官贵人的宴席开得隐晦低调,席上都是强颜欢笑的惊慌,甚至有一段时间,高门贵胄们连夜晚的敲门声都不敢听,生怕开门就见到举着火把面无表情的廷卫,据说曾有一个侍郎的老母亲前来投奔儿子,因为拍门声过大,竟把儿子活活给吓死了。“不过这只是一个必须提起的简单前情,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快一百年,凡间的岁月过得太快了。”白衣的僧人趺坐在简陋蒲团上,手里的念珠尾端落在腿上,屋内没有点檀香,但不生总觉得有氤氲温暖的香气充盈在狭窄朴素的房间里。在不和他人对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时候,梵行的言行就很正常坦然了,他脑子里大概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要说的东西,和已成文成典的佛经一样,他只需要轻轻地从大脑里摘出自己需要的内容,将它们流畅表达出来就好了。不生坐在他对面,小孩儿学着梵行的模样中规中矩地盘腿坐着,仰头看半阖眼眸讲故事的僧人:“一百年前……是尊者下山游历时的事情吗?”梵行单手捏着佛珠,神情里有种静谧的端庄:“是的。”纵使改朝换代,王都还是旧日的王都,天子脚下紫气云集,贩夫走卒和乞儿浪子如泥沙入海,汇聚入这座千古名都,天刚蒙蒙亮,西直门城门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龙,挑着担子的农户与赶着马驱车的商人挤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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