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了。那就要信他到底。燕无纠刻意忽略了心中的异议,恢复了痞兮兮的流氓气概:“好吧,算你通关了,但是回答太慢,小九爷今晚要征收你的床铺!”他故意放大了声音掩饰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大步朝梵行的破庙走去。燕母那样的情况,怕是见到他又会受刺激,他现在心绪不宁,也不想回家,不如和梵行凑合一晚上好了。梵行从容地跟在他后面:“贫僧只铺了一张床,晚上你睡,贫僧替你守夜。”燕无纠耳朵一竖,脚步就慢下来了:“什么守夜?我才不要人守夜!又不是姑娘家,小九爷是男人中的男人!”梵行说:“……实在是两个人睡不下的。”燕无纠深吸一口气:“我很瘦的!不占地方!”梵行又道:“贫僧就在门口,不走远。”燕无纠快跳起来了:“这是走不走远的事情吗!男人中的男人不许你守夜!”梵行迟疑了片刻,终于没能战胜耿直的灵魂,发出了直击心灵的问题:“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燕无纠:“……”燕无纠快窒息了,一张脸涨的通红:“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你才不敢一个人睡!我、我经常一个人睡的!我还能走夜路!你这是污蔑!诽谤!我要抗议!”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大串,把嘴巴一闭,很有骨气地跑了。……所以说,还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嘛。怪不得昨晚他会半夜起来听见燕多糖的话。敢情是小孩子一梦起来见不到大人给吓清醒了。梵行不紧不慢地踩着自己的步调回了破庙,一进门就注意到墙角那堆稻草铺子上睡了个不肯吭声的小孩儿。板正一条宛如尸体,一动不动紧闭双眼。小九爷,你都被叫九爷了,是个成熟男人了,不能在这个和尚面前认怂,硬气起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男人的抗议!燕无纠面朝墙壁躺着,身子直挺挺硬邦邦地扳得像条尺子——对,硬气的男人就该这样做,不跟他说话!不看他!面对“男人的抗议”,梵行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吹灭了昏黄的烛火,在燕无纠身旁合衣躺下。好在两人都身材清瘦,燕无纠又是个小孩不占什么地方,睡下之后竟然还稍有余裕,燕无纠“抗议”了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困了,破庙夜里漏风,他越睡越冷,不由自主地就往身边的热源凑过去。梵行睁开眼睛低下头瞅了一眼试图挤进他咯吱窝的小孩,对方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吸,有点傻乎乎的。有点冷……在半梦半醒之间,燕无纠这么想着,我就靠近一点,一点点……——毕竟成熟的男人就该能屈能伸!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后,燕无纠满意地沉沉睡去,睡得四仰八叉的,其间数次试图把一条腿架到梵行腿上,被梵行温柔而无情地镇压了。第二天醒来,梵行已经不在床上,燕无纠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走出破庙,就见到梵行正在和燕家母女说话。她们肩上都背着个包袱,换了身耐磨的深色衣服,头发用布巾严严实实裹住,不漏出一丝头发,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燕无纠的哈欠打到一半就卡住了。正和梵行告别的燕母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走出来的燕无纠,脸上泛起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啾啾,来。”她朝燕无纠招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娘昨晚做了些糊涂事,睡醒了才回过神来,你从小就知事,心里有一套章程,昨天看你心神不宁,我就知道留你不住,娘在这儿就是拖累,今天就带着你姐姐走了。”燕无纠惶然睁大了眼睛:“娘?”燕母还想说很多话,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叹口气:“你是要做大事的,梵行师父是好人,他愿意做你的先生,你就好好跟着他学。”她慢慢说:“日后寻到了定居之地,娘会给你来信,你……”这个失去了一个儿子的女人望着另一个儿子,说出了一个母亲最朴实的愿望:“……你好好吃饭睡觉,长得高高的。你爹娘都长得好看,你以后也一定好看。”一边的燕多糖眼里含着泪,将手中一只小布包递过来,燕无纠茫然地接过,布包虽小,入手却沉甸甸的。燕母说:“……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前朝末太子在你出生时赐予你的贺礼,名棋无纠,听说另一副和它起名的棋,被赐给了当时还是定南公的当今。”她脸上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大概是在恐惧命运的力量,同一个人赐予的两副棋,竟然冥冥之中有了这样掺杂着血海深仇的纠葛。燕母朝着梵行合拢双手虔诚行礼,轻声细语:“请大师护佑我儿无纠,平安顺遂,健康长大。”梵行躬身回礼:“阿弥陀佛,女施主请宽心。”燕母点点头,最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燕无纠一遍,似乎要将这个小孩子深深刻印进心里,然后她拍拍忍不住抽噎的燕多糖的手背,平心静气地说:“糖糖,走吧。”这对母女相互搀扶着慢慢离开了破庙,燕无纠站在原地拎着小布包愣了许久,猛然跳起来,追了过去:“娘!等一下!”燕多糖听到弟弟的声音时立刻就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燕无纠跑到她们面前,喘了两口气,忽然开始解裤腰带,把燕多糖惊得下意识就要去拍他脑瓜子:“你干什么!”被拍了一下的燕无纠吃痛,手一松,一团东西从裤腰处掉到了裤管里。这回要解裤管了。燕无纠怨念地看了眼燕多糖:“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以后出去小心被欺负!”燕多糖听见那个“以后”,方才还在眼里亮着的期待就慢慢灭了。燕无纠索性坐在地上,解开裤管子,把一袋子裹得紧紧的东西拿出来,塞给燕多糖:“昨天换来的银子,你收好了,分几个地方藏起来,别让人看见了,有空了就全部掰成碎银子,再换成铜板……”看着他小小年纪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燕多糖笑着笑着,眼里就掉下来眼泪:“知道了!你怎么和老婆子一样!”燕无纠坐在地上,看着她们俩走远,垂着头系裤管,他这回动作慢极了,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手,系了好几回都没有系好。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伸过来,三两下替他系好了裤管,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掸了掸背后腿上的灰尘草叶。燕无纠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至于走到哪里去?他一点都不关心。等崎岖不平的土路逐渐成了平坦的大路,喧闹的叫卖成了文雅的细语,他才恍然抬起头,发现梵行竟然带着自己走出了昌平坊,过往行人都衣着整洁,言行从容,和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是要去哪里?”燕无纠拉着梵行的手紧了紧。梵行眼神不动,语气平稳:“带你去问问你想知道的事情,然后出京,走东南沿海往下,去南疆。”“南疆?”燕无纠根本没听过这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梵行微笑了一下:“当今圣上的故土,一个……很美的地方。”莲华(十四)楚魏王朝幅员辽阔,北跨草原,南抱大洋,春夏之交的东南沿海最是风情撩人,和位于北方的京师不同,这里靠着温暖的海洋,终年气候宜人,便是最冷的时候也只需加一件夹衫,夏季更是衣衫轻薄,女子衣裙尤为艳丽轻盈,常有提着箩筐在官道旁卖水果小吃的农家女,一颦一笑都带有利落婉约的风情。陇南临近十万大山,瘴气毒虫遍布,民风彪悍,少有旅人愿意来这里,只有做大买卖的商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带车队来这里收购各色木材,现在是近夏的天气,陇南的太阳毒辣得很,官道人烟稀少,茶铺支着棚子,老板也倚在炉边打瞌睡。在干燥的烟尘里,官道尽头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老板打了个哈欠,努力睁大困倦的眼睛看过去,地面腾起的热浪里,有一辆破烂的驴车吱吱呀呀地向着陇南城门挪过来。车是破车,木轮子咯咯吱吱,转一圈卡一下;驴是老驴,眼皮耷拉蹄子厚实,走一步叹一口气。这样的破车老驴老板见的多了,但是车上的那个人,却着实令他精神一振。赶车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粗布衣衫,眉眼清亮,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子,眼角眉梢都含着活泼的笑容,老板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俊俏的少年人!老驴拉的只是一辆露天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蓬松金黄的稻草,一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热。少年人赶着老驴停在了茶摊前,从袖子里数出两枚铜板,一脸肉痛地递给老板:“来一壶凉茶、两碗冷面。”老板爽利地答应一声,手掌伸出去搭在他手下准备接钱。谁知等了半天都不见铜板落下来,老板的视线从两枚铜板一路移上去,盯住了少年人的脸。对方正心酸地瞅着那两枚铜板,好似是要送出自己的传家宝一般,心痛的表情都把整张脸扭成了一团。老板的笑容扩大了不少,抬手飞快从他手上摸走铜板,大声道:“凉茶冷面!里头请!”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走了钱,委屈地叹了口气,没有跟着老板的指引走进去,反而再次来到了车旁,撸起袖子在稻草堆里扒拉了两下,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老板一抬头就看见了稻草堆里出现了一张人脸,还是闭着眼睛神情安详的,当即腿一软。……这少年郎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等等,他应该不会把自己灭口吧?!陇南民风彪悍,宗族意识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