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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乐园(第8页)

晓奇去一家出名的酒馆喝酒。老板把握着一瓶酒,酒瓶上有约束的铁嘴,他用华丽夸饰的抛物线来回调酒。晓奇看着老板耸起的肱二头肌想到老师。老板抬起头看了晓奇一眼。晓奇问他:“你们开到几点?”男人回答:“早上。”早上是几点,晓奇忍住没有问,跟老师在一起的几年学会了忍耐。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太阳点点滴滴漏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玻璃不是窗玻璃而是酒瓶的玻璃。男人笑着对晓奇说:“现在是早上了,我们要打烊了。”整间店只剩下她坐在吧台前,他在吧台后讲话非常大声,仿佛他们一人踞在一座山头上,隔着的不是屋外挖进来的阳光隧道之雾霾,而是山岚。老板就住在店头楼上。

还有一次,晓奇倒是面目都不记得,只记得棕色的头发和高轩的浓眉,高出她双腿之间。老师从不会这样。老师总是舌头游到肚脐就停了。晓奇只觉得一阵滑稽。她像个任人饮水洗脸的湖。老师倒是每次都按着她的头,而她像羔羊跪乳。只记得老师的大手耙抓着她的头皮,那感觉像久久去一次美容院,美发师在洗头的时候一边按摩。想着头皮就能忘记嘴巴。但是高中之后晓奇上美容院再也不洗头了。

晓奇也很快进了追求她几年的几个学长的房间。男生总是问:“要不要来我家看DVD?”学长趴在她身上抽搐,她总是把头越过男生的脖子,侧过去电视的那一边,认真地看起电影,只有纯情的男主角和重病的女主角接吻的时候,她才会默默流下眼泪。看着看着,她渐渐明白电影与生活最大的不同:电影里接吻了就要结束,而现实生活中,接吻只是个开始。

她枯着白身体在那边看电视,电视的光在漆黑的房间里伸出七彩的手来,摸她一把。男生萎甤着五官问她:“那我们是男女朋友了吗?”她的身体撇开电视的光之手,而男生的脸像一盆久未浇水的盆栽。男生继续追问:“你也喜欢我吧?”只有男生把遥控器抢走,晓奇才会真的生气。“你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你都已经给我了,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晓奇捡起男生枯手上的遥控器,转到电影台,看了一会儿,电影里的金发爸爸亲吻了金发小女孩,金发爸爸要去拯救地球。晓奇心想,如果老师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他一定会自满,老师一定懂得我是在自残。男生生气了:“难道你只是单纯跟我做?”她转过脸来,手指梳了梳头发,露出异艳的脸,用一个男生一生中可能听过的最软香的声音说:“难道你不喜欢吗?”后来这句话在学校传开了。

晓奇在城市里乱走,常常看到路人模仿老师。有的人有老师的手,有的人有老师的脖子,有的人穿了老师的衣服。她的视线会突然断黑,只左前方一个黑衣服的身影被打了舞台灯光,走路的时候黑手臂一荡一荡的,一下一下拉扯她的眼球,她遂被遛着走。老师,是你吗?她的眼球牵动她的身体,她跌跌撞撞地挨挤到那男人旁边。像扶着洞穴穴壁走向一个光。不是老师。为什么你偷穿老师的衣服?为什么你有老师的手臂?她的视线断了,站在大街上迟迟地看着人群被眼里的眼泪融化。

晓奇的闺蜜约她出来吃饭,晓奇心里有一种冷漠的预感,像是还没走进清粥小菜的店就已经在心里填好了菜单。欣欣说:“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学校最近很多人在说你坏话。”晓奇问:“什么坏话?”“我也是听来的,说你跟很多学长,当然我很生气,我告诉他们你不会这样。”晓奇把手贴在落地窗上,让冬阳在桌上照出影子,手指已经够瘦了,照出来的影子甚至还要瘦,像流言一样。晓奇把吸管咬得烂烂的。“那些是真的。”“真的?”“我真的那样做了。”“为什么?”“很难解释。”“天啊,郭晓奇,你知道有多少人说你,说你好上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跟他们澄清吗?结果竟然是真的?总有原因吧?你喝酒了吗?”“没有,我很清醒,太清醒了。”欣欣一听到这里就哭了。晓奇看到她的眼泪马上生了气,站起来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郭晓奇的二一通知单(2)从学校寄回家里的时候,她对家人宣布说不再上学了。郭妈妈哭着说她乖巧的小孩哪里去了。晓奇说那个女生高三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郭妈妈问高三是什么意思。晓奇只说了三个字:李国华。

全家沉默了两秒钟,箱型电视里有啦啦队在呼喊,邻居养的鸟儿在争食,阳光在树上沙沙作响。两秒钟里,地球上有好多人死亡,有更多人出生。两秒钟后,郭爸爸的声音如土石流,淹埋了整个家:“你以为做这种事你以后还嫁得出去?”“什么叫‘这种事’?”“乱伦!”那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击中晓奇的眉心,晓奇倒在长藤椅上,藤椅痒痒地嘎吱响。妈妈把喉咙都吼出来:“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爸爸把拳头都吼出来:“他一定是个骗子,骗年轻女生的第一次!”晓奇的眼泪一路烧灼她的脸,她说:“我们是真心相爱。”“你跟一个老男人上床,做爱,性交!”家门口纱门的小方格子现在看起来像一张罗网。“爸,妈,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不然你去找他啊,你们相爱,叫他收留你啊!”晓奇拿了手机就要走,妈妈抓了手机掼在地上,掀盖手机张大嘴巴啃着地砖,背盖的粉红色跑马灯笑眯眯的。晓奇把脚套进鞋子,妈妈推了她,鞋也不用穿了!

虽说是春天,太阳还是晒得马路辣辣的,赤脚踩在柏油路上,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盆花旱死。晓奇一路赤脚走到李国华的秘密小公寓附近,隔着马路停在小公寓对面,靠着骑楼柱子就瘫下来,整个人一坨在地上。随着时间开始腐烂,直到下午,她看见熟悉的皮鞋裤脚下了出租车,她张嘴叫喊的时候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也马上发现车的另一边下来了一个小女生。显然比她小了多年。看着他们进电梯,晓奇还以为自己会瞎掉。

晓奇招出租车回家,跳表一下,那殷红的电子钟仿佛是扎她的血。司机不认识她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希望司机永永远远迷路下去。郭爸爸郭妈妈说要把事情告诉李师母。

李国华李师母约郭爸爸郭妈妈晓奇在饭店高广华盖的餐厅。李国华选的地点,说是人少,其实他知道郭家在做小吃摊,光是饭店的装潢就可以吓掉他们一半。李师母特地从高雄北上,和李国华坐在桌的那一端,郭家坐一头。郭爸爸郭妈妈穿得比参加喜宴还庄重。晓奇的表情像是她砸破了自己最珍爱的玻璃杯。而且再珍爱那杯也不过是便利商店集点的赠品,人人家里有一个。

郭爸爸提起嗓子,问李老师爱晓奇吗。李国华把右手纳在左手掌里,款式简单的婚戒长年不脱,紧箍着左手无名指,而皱纹深刻的指关节看起来比戒指更有承诺的意味。他讲课有好几种语气,其中有一种一听就让学生知道这个段落要画三颗星星。李国华用三颗星星的声音开口了:“我爱晓奇,可是我也爱师母。”晓奇听了这句话,欲聋欲哑,毛孔发抖,一根根寒毛都举起手想要发问:那天那个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而师母一听这话就哭了。郭爸爸郭妈妈不停向师母道歉。

晓奇看见老师驼着背,衬衫领口可以望进去,老师胸前有一颗小小的红色肉芽。她想到这几年老师在公寓里自己按了一下肉芽便说自己变身成吃人的怪兽,追着她跑。想起老师在她坦白的腰腹上写了一百次“晓奇”,讲解道,《博物志》说,这样就可以虫样永远钻进她心里。那肉芽像只从老师身体钻出头的蠕虫。一抬起头就看见师母用家里佛像才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着她。晓奇呕吐了。

最后郭爸爸和李老师争着付账。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对郭妈妈说:“好险没有认真争,大饭店喝个饮料就那么贵。”

李国华跟着师母回高雄的大楼。

回到家,师母也不愿意坐下休息,只是站着,枯着头,让眼泪流到脖子上。“几次了?”她的声音是死水的咸。李国华站在师母面前,用三颗星星的口吻说:“就那么一次。”他想到死水这譬喻的时候,想起高中一年级时化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他从来也没有弄懂过渗透压,才读了文组,但是这话的诗意一直刻在他心里。现在那调皮又晦涩的诗意又浮出来了。“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李国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请给我理由相信你。他瘫坐在地上,说:“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然会做什么样的人。”“那怎么会有这一次?”他的声音飞出更多星星:“求你原谅我,是她诱惑我的,蔡良说她有问题要问我,是她硬要的,就那么一次。”师母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怎么诱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动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声音又大起来,“天啊,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你有兴奋吧,不然怎么可能?”“有,我的身体有,她很顽强,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兴奋的,但是我发誓,我的脑子一点也不兴奋。”“但你说你爱她。”“爱她?什么时候?刚刚吗?我根本不爱她,刚刚那样说,只是怕她爸爸妈妈发怒,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设计我,她还威胁我,跟我要了几十万去乱花,她还威胁我买名牌给她。”“你可以跟我讨论啊!”“我怎么敢,我已经犯下滔天大错,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补那个洞。”“这事情多久了?”他折着颈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两年了,她反复拿这件事威胁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你现在更痛苦,是我对不起你。”师母起身去拿绣花卫生纸盒。“怎么可能你一个大男人的力气抵不过一个高中女生?”“所以我说对不起你,天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她真的是,我根本动都不敢动,我好怕她会受伤,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骚,她根本就是一个骚货!”李国华淹在自己的大手里无泪地大哭了,“我不会说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该被她诱惑,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师母坐到他对面默默擤鼻子。他继续说:“看你这样痛苦,我真是个垃圾,我根本不该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废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宝特瓶狠敲自己的头。师母慢动作把宝特瓶抢下来。

他们对坐着,望进宝特瓶里面。宝特瓶里的橘红色饮料渐渐缓静,将死将善的样子。半小时后,师母开口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告诉晞晞。”

郭爸爸郭妈妈回家就商议着让晓奇休学,天知道她会不会又被教授哄骗。晓奇在旁边听,也只是木木然把碗筷洗了。搓筷子觉得这好像拜拜的手势,想到那一次老师带她去龙山寺,老师讲解民俗掌故的样子好美,好虔诚,她那时问老师信什么教。老师回答:“我只信你。”她那时候就想,老师是真的爱我。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用拇指指腹旋转着洗汤匙,想到这些年回老师的公寓,按电梯按到电梯按键都斑驳。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手深深伸进杯子的时候,马上想到第一次被载到老师的公寓,在车上班主任蔡良说了老师很喜欢你,进了公寓才知道那喜欢是什么意思。老师,你出租车上的女生到底是谁?

晓奇慢吞吞走上二楼,爸妈关切的眼神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家里的药盒在走廊的小柜子上。有抗头痛的,有顺肠道的,有驱疹子的。晓奇心想,没有一种可以治我。她的心给摔破了,心没有纹理花样,再拼不起来。拼凑一颗心比拼凑一摊水还难。小胶囊挤出铝箔包装的声音啵啵的,像老师公寓大缸里的金鱼吃饲料。整盒的药都挤出来,像一座迷你的垃圾山,五彩缤纷的。杂烩乱伦的病要杂烩乱伦的药医。晓奇全部吞下去之后躺在床上,唯一的感觉是肚子胀。喝太多水了。

晓奇第二天竟醒了过来。她从未对自己如此失望。下楼看见爸爸妈妈一如往常在看电视。左脚绊到右脚,地板打她一巴掌。晓奇跟爸爸妈妈说她可能要去医院。手机握在袖里,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的时候用没吊点滴的那只手打电话,打了四十几通都没人接,她像一个小孩子大热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投了硬币进去又马上从退币口滚出来,不能解渴,圆滚滚的,着急。最后传了短信:老师,是我啊。过很久手机才震动,背盖的粉红色微笑跑马灯显示是半夜,急诊室不熄灯,无所谓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

一打开就是老师的回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你,每个人都这样跟你说你还不信?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谅解。”晓奇迟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短信,突然想到一幕:老师用蠢笨的表情按手机,傻憨地笑说“我是洞穴里的原始人,我不会发短信”。也从没写东西给她过。原来他不要任何证据落在她这里。她还爱他这么多年。她的眼泪掉到手机荧幕上,泪滴把“老师”两个字扭曲、放大。

出院回家以后,郭晓奇把所有李国华送她的书在家里的金炉烧了。王鼎钧,刘墉,林清玄,一本一本撕开了投进去。火焰一条条沙沙作响的红舌头向上莺啼,又鼠窜下去。每一张书页被火镶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围起来侵蚀黑字,整个励志的、清真的、思无邪的世界化为灰烬。最难撕的是封面,尤其上胶的那几本,幸好晓奇对老师多的是耐心。全部摇滚、招呼、翻沸的纸张,一一纹上火圈,蜷起身来,像人类带着心事入睡的样子。晓奇不是多想的人,可是此时她却有一种自己也在金炉里的感觉。

那一次,钱一维凌晨酒醒了,觉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湿湿的,蹑手蹑脚不要吵醒伊纹,拍打脸颊,走进浴室,开灯看见脸上是血手印。此时的一维像希腊悲剧里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捧势却成空的双手,浴室灯光如舞台灯光如一束倒挂的郁金香包裹住他。他马上洗了脸,跑回房,开了灯,掀被子,发现睡在右手的伊纹下身全是血。一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猛踢伊纹。窄皮鞋头如一窝尖头毒蛇疯蹿出去。伊纹抱紧双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纹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来,伊纹说的是宝宝,宝宝。

伊纹被推进钱家旗下的医院。推出手术室,进一般病房,伊纹很快就醒了。一维坐在病床旁边,伊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鸟啼春,伊纹的表情像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中醒过来,从此才明白好梦比噩梦更令人恐怖。她发出从前那对万物好奇的声音:“宝宝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宝宝呢?”“对不起,伊纹,我的亲亲,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伊纹看着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语言所写成。“伊纹宝贝?你没事最重要,不是吗?”一维看着伊纹全身颤抖,隆隆的马达,催到极限,眼看要发动的时候,又整个人熄灭了。

“我没有力气。”“我知道,医生要你好好休息。”“不是,手,我是说手,请你放开我,我没有力气抽出来。”“伊纹。”“放开我,求求你。”“那等等我还能牵你吗?”“我不知道。”“你不爱我了吗?”“一维,你听我说,刚刚在梦里我就知道宝宝没了,或许这是注定的,我也不希望宝宝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宝宝很好,宝宝为我好,宝宝让我回到一个人。你懂吗?”“你要离婚吗?”“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对不起。”伊纹用无光的眼睛数天花板的瓷砖。屋外的鸟还在叫,像学生时期站在校门口,男校男生经过的口哨。她静静听着一维走出去,在走廊上又是哭又是吼。

伊纹主动打电话给思琪。“喂?”“啊,琪琪,终于有一天是我听你喂了,我好开心。”思琪想起每一次打电话回伊纹家,伊纹姐姐喂一声都像是从前朗读的样子。“琪琪,你们考得如何?对不起,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比较委婉的问法。”“成绩出来了,我们两个大概都可以上文科的第一志愿,如果嘴巴没有突然在面试官面前便秘的话。”她们都笑了。“那就好,亲爱的,你们考试我比当年自己考试还紧张。”“姐姐呢,姐姐好吗?”伊纹极慢地说了:“琪琪,我搬出来了,我流掉一个宝宝了。”思琪非常震惊,她知道伊纹把搬家跟流产连在一起讲是什么意思。思琪也知道伊纹姐姐知道她一听就会懂。伊纹抢先开口了:“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我现在三餐都吃蛋糕也可以。”

伊纹听见思琪在啜泣,她在电话另一头,也可以看见思琪把手机拿远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广告牌?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思琪哭得字跟字都连在一起,伊纹也可以看见她涕泪满脸,五官都连在一起。

思琪正在李国华的公寓里,盖上手机背盖,她听见隔壁的夫妻在做爱。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听着听着,脸上的眼泪被隔壁的声音塞住了,她不觉得秽亵,只觉得满足。或者当然是在等老师的缘故。静静喝起了柳橙汁,写起日记。铝箔包里掺了丝丝柳橙果肉的浓缩还原果汁,就像长得好看这件事一样,是赝品的乡愁,半吊子的田园诗,装模作样,徒劳。隔壁的男声女声突然一瞬间全都没了,女人的啊声断在半空中。原来只是在放色情电影。思琪觉得惨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天色像死鱼翻出鱼肚白,怡婷竟还趴在客厅大桌上写作业。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见怡婷眼睛里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笔停住,说起唇语,笔顶吊着的小玩偶开始哆嗦:“Yousmelllikelove。”干吗躲在英文里?思琪有点生气了。“你回来了啊。”怡婷说完便低下头。“你不看着我,我们要怎么讲话?”思琪开始指画自己的嘴唇。怡婷突然激动起来:“就像大部分的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话,而全部的人都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与你有一条隐形的线索,我也矜持,也骄傲的─‘你们’呢?‘你们’有自己的语言吗?蒙住他的眼二选一的时候,他会选择你,而不会选成我吗?他可以看穿你的脸,知道你今天是头痛而不是胃痛,他做得到吗?”思琪瞪直了睫毛:“你到底是嫉妒我,还是嫉妒他?”“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小时候我们都说不学语言,可是‘我们’之间不是语言还会是什么?‘你们’之间不是语言难道是什么?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好孤单,每次你回家,就像在炫耀一口流利的外语,像个陌生人。”“我不相信你这个理论,我在‘那边’只有听话的份。听话本来就是学习语言,你说对了,我在‘那边’的愿望就是许愿,梦想就是做梦。”“我不想跟你辩论。”“我也不想跟你辩论。”怡婷继续唇语:“老师跟师母在一起那么久,他一定见过或想见过师母痛苦的表情,虽然残忍,但是我必须说,他是比较负责任的一方,他摸过底才做的,但是我们是从未受过伤地长大,我好疑惑,你现在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快乐,又前所未有地痛苦,难道躲在‘我们’的语言背后,也不能解脱吗?”思琪露出踏进被洗劫的家的表情:“你要我诉苦吗?”“如果有苦的话,对,但是,如果你觉得只有你跟老师在一起才有可能演化出语言,那只是你没看过我跟老师单独在一起的样子,或是你没看过他和师母在一起的样子,我猜整栋大楼都掉到海里他也只会去救晞晞。”思琪摇头。“没有苦,但是也没有语言,一切只是学生听老师的话。”怡婷开始夸饰着嘴型,像是她的言辞难以咬碎:“这样很吊诡!你说你既不嫌恶也没有真爱吗?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这不是你来决定的。你明明就爱他爱得要命。”“我没有。”“你有。”“我没有。”“你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骗不了我,你们太明显了,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什么?”“真爱的味道。”“你说什么?”“你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内裤的味道,你全身都是内裤。”“你闭嘴!”“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体的味道。”“我说闭嘴!”“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你好残忍,我们才十三岁啊─”思琪放声大哭,眼泪渐渐拉长了五官,融蚀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伊纹搬出大楼之后,也并不回家,她有点受不了爸爸妈妈关切的眼神。在家里,爸妈道早安晚安的声音就像一块块瓷砖。搬进名下的一间透天厝,三层楼,爸爸妈妈定期维护得很好,太好了,她想打扫整理让自己累得睡着都不行。五年,或是六年?跟一维在一起的日子像梦一样。也不能完全说是噩梦。她确实爱一维,那就像学生时期决定了论文题目就要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样。一维的世界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个孩子求索母亲的胸乳,直吃奶吃到男女有别的年纪,面对这样口齿伶俐的孩子,你根本不忍心给他哪怕是最逼真的奶嘴。

离开大楼的那天,回头看一眼,高大磅礡的大厦开着大门,里面亮晶晶的水晶灯像牙齿,像是张着大嘴要把她吃进去。

伊纹晚上从来睡不着,直贴到天花板的绣花壁纸连着四壁像一个精美的盒子,把她关在里面。她总是下到客厅看电影台,大白鲨吃了人她哭,大白鲨给宰了她也哭,哭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有牛皮的软香,趴在那儿被自己的呼吸撑起来又瘪下去,感到呼吸是沙发的。躺在一头牛身上睡着一定就是这样的感觉。睡着了又惊醒,醒了继续看电视。上一部电影里演配角的女明星隔着十年在下一部电影里当上主角,十年前后长得一模一样。伊纹的岁月就像好莱坞女明星的脸,无知无觉。

伊纹有一天终于打电话给毛毛先生。“喂?”“啊,毛先生,我吵到你了吗?”“当然没有。”“你在做什么?”“我吗,我在画图,我的手不是拿着笔就是在前往笔筒的路上。”你没有笑。你沉默得像拿错笔擦不掉的一条线。毛毛只好继续说:“我好像忘记吃晚餐了,每次急着把手上的东西做完,我的晚餐就是便利商店,想想蛮浪费的,人也不过活几十年,每天只有三餐,好像应该听你的话,每餐都吃自己最想吃的东西哦。你吃饭了吗?”伊纹答非所问,一如往常:“你可以过来陪我吗?”

伊纹应门,门一开,毛毛有一种终于读了从小熟习的翻译小说的原文的感觉。第一次看见你戴眼镜。你比任何经典都耐看。伊纹坐在长长沙发的这端,毛毛坐在那端,电影里导演要逗观众笑的桥段伊纹终于会笑了。

隐形眼镜盒子和眼药水搁在茶几上,你的拖鞋呈圣筊,一正一翻泼在地上,外套耸起肩膀挂在椅背上,原文书突出脊梁,呈人字压在桌上,整块沉重的黑纹大理石桌都是你的书签。连看了三部电影,伊纹睡着了。头偏倚在沙发背上,大腿间的冰淇淋桶在融化。毛毛轻轻地拿走冰淇淋,轻轻地打开冰箱,轻轻地放进去。冰箱空荡荡的。关起冰箱门之际毛毛突然想到伊纹的浅蓝色家居服大腿间那一块湿成靛色。一张张发票像虫微微蜷着身子,随意放在桌上的大皿里,不是快餐就是便利商店。扶手椅里窝着一席匆匆叠好的凉被,椅子前有咖啡渣干涸在杯底的咖啡杯,杯沿有唇形的咖啡渍,也有水杯,磨豆机的小抽屉拉出来,还有磨了未泡的一匙咖啡末。我可以想象你整天待在沙发前的样子。毛毛脱了拖鞋,袜子踏在地上,怕拖鞋的舌头打在地上吵醒伊纹。关上电视的时候,因为太安静,所以伊纹醒了。毛毛看见她的眼睛流出了眼泪。“晚上也可以陪我吗?”毛毛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我不想利用你的脆弱。伊纹补了一句:“房间很多。”那好。

毛毛下了班先回自己家,拿了些东西再回伊纹家,每天搬愈多东西过来,渐渐地,连设计图也在伊纹这里画了。伊纹坐在他对面,一个人画图一个人看书,两个人中间却不是山崖的沉默,而是崖壁有宝石矿的沉默。伊纹会小心翼翼地招手,就像毛毛在远方,毛毛抬起头之后伊纹把书推过去,手指指着一个段落,毛毛会停下画画的手,读完以后说:“真好。”伊纹对毛毛说:“其实我们两个很像,你是一个比较温柔的我。”忍住没有说:你对我就像我对一维一样。这是爱情永不俗滥的层递修辞。

毛毛帮自己倒水的时候也帮伊纹添水,伊纹会睁大小羊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你说谢谢两个字的时候皱出一双可爱的小酒窝,你知道酒窝的本意真的跟酒有关吗?古时酿酒,为了能与更多的空气接触,把酒曲和混合好的五谷沿着缸壁砌上去,中间露出缸底。我仿佛也可以从你的酒窝望见你的底。但毛毛只是说,不用谢。忍住没有说:这样,其实我比你还开心,是我要谢谢你。

伊纹上楼进房间前,学大兵向上级敬礼的姿势,调皮地说:“室友晚安。”渐渐没有听见你在梦里哭泣了。早上看见你穿着粉红运动家居服走下来,脚上套着毛茸茸的粉红色拖鞋,我在心里会自动放大你被厚近视眼镜缩小的眼睛。吃完咸派我端甜派出来,你假装呜咽说:“惨了,毛毛先生要把我宠成废人了。”我愿意堕入面团地狱里,生生世世擀面皮。用一辈子擀一张你可以安稳走在上面饿了就挖起来吃的面皮。

晚上一起看电影。伊纹要拿高处的光盘,拉紧了身子,一面拉长声音说嘿咻。蹲在那儿操作光盘播放器,按个按钮,嘴里会发出哔的一声。我有时候都不忍心去帮你,你太可爱了。看法国电影要配马卡龙,看英国电影要配司康,看俄罗斯电影要配俄罗斯软糖,吃着棉花口感的糖,咬到一粒干硬的核桃碎,就像是做梦被打断了,像是我时不时冒出的问句得自己吞下去─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看二战纳粹的电影什么都不可以吃。

喜欢跟你去熟识的咖啡厅挑咖啡豆,老板把咖啡豆铲起来的时候,你把头发塞到耳后凑过去闻,用无限惊喜的脸跟我说,这个是蜂蜜,刚刚那个是坚果!这个是楚浮,刚刚那个是奇士劳斯基!我好想跟你说,有的,还有布纽尔,有高达。这个世界有的是喝起来公平又贸易得美丽的咖啡。我想替这个世界向你道歉,弥补你被抢走的六年。喜欢你逛夜市比观光客还新奇,汗水沾在你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喜欢你蹲在地上研究扭蛋,长裙的裙笼扫在地上像一只酣睡的尾巴。喜欢你把六个十元硬币握到热汗涔涔还是没办法决定要扭哪一个,决定之后两个人打赌会扭出哪一个,输的人要请对方喝珍珠奶茶。喜欢你欠我上百杯的珍珠奶茶也从不说要还。只有老板跟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的时候我的心才记得要痛一下。喜欢在家里你的侧脸被近视眼镜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时候念书念到吸管为什么会在水里折断,一读就宁愿永远不知道,宁愿相信所有轻易被折断的事物,断层也可以轻易弥补。我看过你早起的眼屎,听过你冲马桶的声音,闻过你的汗巾,吃过你吃过的饭菜,知道你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只小洋娃娃,但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太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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