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泰九年。
三月三十,立夏。
百卉江以南进入了插秧季节,滴落的汗珠与潺潺流水一并滋润着秧苗,将一片片稻田填成翠绿颜色。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大江大河在这片辽阔土地上蜿蜒而过,无数支流又被引出更多水道,灌溉着庄稼,也灌溉着大乾的生机。
十数里外正逢市集,一早便摆满时鲜,摊贩叫卖不休:一时是樱桃、青梅,一时又有蚕豆、面筋。熙来攘往的人群也像水流般各处穿梭,一点一点收集着中意的货物,从晨光熹微忙碌到天色将晚。
紫袖跟在旁人后头买了些吃食,回到家中,将脸上一层薄薄面具揭下,在水盆里洗了把脸;一口气灌下半壶冷好的豆汤,才去做晚饭。
天气甚晴,透过窗扇看去,北斗七星安居天幕,散发出点点银光。
夜晚尚且凉爽,他睡了一个好觉。
黎明时,紫袖醒了。先是有条不紊地运功,随即吃过饭,在蒙蒙亮起的天光中收拾起简单的行囊。眼看结束停当,又开了柜子。
最显眼的位置摆着竹编的金鱼灯,旁边挨着一摞衣裳。他拿出一件又轻又软的丝衣,那是展画屏做教主时穿过的罩袍,绣工精细,华贵富丽,与自己身上衣物大不相同。他回万竹林时带了这件出来,一直收在最底下;此时小心抖开,罩在衣衫之外,已毕,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四月十五,小满。
刚巧下过一场小雨,百卉江北岸百里外一座小城中,夏日已经探出头来耀武扬威,蒸得地下热腾腾的。
出城的人流缓缓向前,两个少女带着幼年弟妹,挎着竹筐奔跑蹦跳,彼此呼唤着去挖苦菜。展画屏扶着头上斗笠,慢慢闪在一旁,让这群前呼后拥的孩子先跑到了前头去;等身边人少了,才又挪动脚步,仍慢慢出了城。
麦粒灌浆,野地生出的花草已是挤挤挨挨。如果今年雨水足,也能有个不错的收成。
这小城的父母官心思活络,有意开辟商路,将左近各县药材汇集本地,许多居民就此做起小买卖。数年间输送药材,车马来往更为频繁,无论男女,手中有了活计都是英姿勃发。此时山中百草繁茂,云气缭绕中时见采药人的身影。
展画屏一路走去,手中也拿着几株草药。身边有山民经过,望着那几棵花草露出歆羡眼神问道:“兄弟哪里挖来的?”
晴空万里,一阵暖风带来草木清香。这是大乾山川的气味。
展画屏将手中药草递给他,指了指路,转而踏上向北的山道。
五月初五,端午。
兴王府人虽不多,却从几日前就按着规矩装点好了,节下种种常见物件,比起外头卖的,自然格外精致数倍。园子里石榴花开得火一般红,衬得花间禽鸟翎羽越发鲜艳,花香气似乎穿过重重院落,直送进殿来。
陈麒枢对着铜镜仔细看去,镜中人面容端肃,头发梳得齐,金冠也得严丝合缝,不见一丝随性。他站起身来伸展双臂,任由侍从为他更衣。等他穿戴完毕,便要走出殿去,乘上车轿,打起同自己身份匹配的仪仗,一路浩浩荡荡游向皇宫,彻底置身这节庆的喜悦当中。
到时候京城的路上,也该早已聚起许多百姓,有的要看绫罗绸缎敲锣打鼓,有的要看几拨官轿互相避让的热闹,有的心中好奇王公贵族长甚么模样,也有的并不在意,只是出门给亲友送几个自家煮好的粽子鸡蛋。
旁人窥不见出门前,进宫后。只能在半路遥遥欣赏这些气派。
衣裳已被抚平,任何一处细小衣角都完美无缺。他漫不经心转过身来,朱印也已打扮隆重,早在门口静候多时。
大乾的端午节向来是个热闹日子,不但民间各有习俗,宫中也不例外。各处除了摆放菖蒲、艾草,还要挂起精心描绘的五毒图画,以示驱祟辟邪。
长泰帝一早便与群臣相会同贺,诸般礼节之后便与众人共赴园林,在宽阔的碧水湖畔同赏龙舟竞渡。
年轻壮汉精神抖擞,挥动划桨,驱赶着活灵活现的龙舟飞箭般掠过湖面。齐齐一排赤膊好汉浑身筋肉浮凸,随着腰腹、肩背、手臂的摆动,似乎能瞧见力量是如何爆发,又如何化入水中推动龙舟前行。
岸上锣鼓动地,叫嚷喧天,贵族儿孙难得不需读书写字,个个兴奋已极,被这每年仅能一见的盛景激得热血沸腾,彼此分不出喊的是“好”字还是“赏”字。
喧嚷多半日,大队人马返回皇宫,分头赏赐已毕,又各自领取酒宴,进入欢聚畅谈的正经场合。宫中早已妥当备下精致小宴,分与近臣、内眷;另外又设戏台,以便观看些热闹戏文。
皇宫灯火通明,灯光渲染出几条长街,一直流散到不知名的街巷。花香,酒香,熏得天幕也泛着淡淡的甜。
长泰帝兴致甚高,龙颜大悦,与儿孙嫔妃宴饮,直到夜间方散。
兴王府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原本不致扰人安眠,陈麒枢却仍在宽大冷清的寝宫中醒来。白日里晒得久些,又喝了酒,额头两侧突突地跳,不等夜宴结束便告罪离了席。睡得似乎踏实,又似乎做了个浑浑噩噩的梦,竟像听见云板响过的余音。
外间窸窸窣窣地,有人来了。朱印低声和来人说着甚么,随后轻捷走近,停在不远处唤了几声,听见他的回应才禀报道:“今上龙驭宾天了。”顿了顿不见作声,又道,“宫里来人说是多年劳心政事,气血亏虚,今日冒着暑热饮酒,才有此意外。”
陈麒枢躺在熟悉的床帐中,感到自己朝深处不断陷了又陷,身下一切都变得空而虚,飘飘荡荡进入了另一个世间;胸腹翻涌起无数复杂情绪,纠缠着难分难解的酸甜苦辣,化作眼角缓缓滑落的一滴眼泪。
京城以西,走过拱卫大般若寺的净山,仍绵延出数十里小镇,点缀在官道水道两旁。
镇上一座酒楼中,二层几乎客满。展画屏坐在半旧木桌边,正伸筷去夹菜。这里厨子口味太重,到底叫他多添了一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