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了饭,紫袖送走白霜,便提上鱼去了县衙。他看捕房黑了灯,便径直到西院去。找人问了几句,敲上了一间屋舍的门。
门开处,杜瑶山站在里头,意外道:“怎么是你?不是轮休么。”紫袖举起食盒问:“吃了么?”
县衙里配有吏舍,杜瑶山住了其中一间,旁边还有间空房,平日里有人累得紧了便来睡上片刻。他以为是要来借屋子睡觉的,却没想到紫袖带了饭来,便将他让进了屋。
紫袖将食盒放在桌上,看室内虽小却收拾得利索,心里暗道:“我为甚么一直以为他邋邋遢遢的?这不是挺干净么。”看墙上还挂着一张条幅,写的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后头只简单落着“瑶山”二字。
他曾被展画屏逼着念过一点子书,看这幅字倒写得颇为秀致,不禁再看两眼,忽然道:“当班的木牌是你写的?”杜瑶山提着一壶水过来道:“我写的怎么了?”
紫袖惊叹道:“你写字真好看!我……”他本想说“我师父见了又要骂我不学无术”,半途咽了回去。
杜瑶山让他坐了,说道:“你写字像狗爬,眼光却好。从小舞枪弄剑,后悔了罢?”紫袖便噎住了。
杜瑶山又问:“你喝甚么茶?”紫袖道:“这也不早了,别喝茶罢;你要吃这个,也不喝为妙,免得待会腹痛,又睡不着。”
杜瑶山皱着眉道:“此前没发现,你怎么像老头子一般?”给他倒了杯水,又开了食盒道,“这是甚么?”
紫袖忙说:“我跟一个朋友去捉鱼,在家烧的,想是凉了……”未及说完,便见杜瑶山掐了一点送进嘴里,随后取来筷子,凉着就吃,边吃边问:“找我甚么事?”
紫袖一顿,问:“上次那个砍人的审了没有?”杜瑶山随口答道:“审了,亲属争产。”
紫袖道:“小舅子砍了姐夫?”见他不否认,又道,“兴许与魔教有关。”杜瑶山道:“你脑子被鱼汤糊住了?甚么都跟魔教有关。”
紫袖便把白霜之言转述了,道:“妻子先跑了,妻舅来争产,这两件事应当是连在一起的。”杜瑶山道:“但妻舅被杀是单独的。证人、证物、孙淘的供词,都对得上。”
紫袖便道:“小舅子死了,那孙桃儿会不会知道魔教的事?”
杜瑶山抛下筷子道:“你是不是真打算投魔教去?我看你也着魔了。你凌云派被魔教上门突袭,确是惨事,也不能甚么都往上头靠。”又将两手肘一抱,靠近些道,“凌云派弟子甚多,你师兄弟去哪了?你们掌门不是死在魔教手里了么,他的弟子去哪了?为甚么独你这样急着找魔教?”
紫袖道:“我师父就是掌门。”
杜瑶山一愣,见他面色平静,却一丝笑容也没有了,眼神要死不活,倒自觉莽撞。他本想借机逼问一番紫袖的来历,看这模样倒明白了他为何这样着急,口中道:“你你你不要把这死鱼眼瞪这么大,”拿起筷子又吃了两口鱼,说,“你现今对魔教都有甚么了解?”
紫袖将眼神投来,又活泛了,便说:“他们在我们大门上留了字,还留了一个标记。”当下边说着边将双角鬼狮在桌上画了画。
杜瑶山拧起眉毛,慢慢摇头道:“别说池县,苍水州这么大,近年也没听说哪里的案子曾留过这个标记。左近这些地方,说是闹了魔教,实际上并没甚么切实的证据。你可见过他们的样子?”
紫袖回想着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眯起了眼睛,轻轻地说:“我没看清,但绝不会忘。他们穿黑衣,脸上似是也蒙了布,身法很快,武功高强,在黑夜之中犹如鬼魅一般。”
杜瑶山点了点头,又道:“你为甚么不在江湖行走,探听消息?在这公门当中,还能找到江湖仇家不成?”
紫袖苦笑道:“我起初听徐五哥说,此地消息灵通,官府又严防魔教,才动了心思。我未曾在江湖历练过,许多事一问三不知,就算线索摆在眼前,可能也错过了,我到处去瞎碰,又有甚么好处?干这个行当,却能学些手段,遇到线索时,才能抽丝剥茧,不容易当睁眼瞎子。”
杜瑶山便说:“你要学查案,该去刑房,去大寺,当捕快哪里够?”紫袖摇头道:“我不是为了查案。做捕快要四处行走,在外头接触的人,可比坐在府中看案卷多多了。再说,凌云山和魔教这种江湖恩怨,哪里有口供可查,又岂会有案卷报上去。”
杜瑶山便看着他道:“你当初说误打误撞,却不像是这么上心的模样。”紫袖道:“我能当上捕快,实属误打误撞没错,可来了之后就不是误打误撞了,我不是挺正经在当么。”
杜瑶山撇嘴道:“你可真敢说。”紫袖笑道:“我知道你厌烦我,那天吐得天昏地暗,以后不会了。我不再给你添乱就是。”又问,“孙桃儿最后怎么判的?”
杜瑶山答:“旁人要杀伤他,他夺刀反杀,是为活命,与证人供词对应又都无误,按大乾律例,最多算是失手杀了人,罪不致死,想是判了杖刑。兴许拿些钱来便能赎出去了。只是临近年底,拖着没办。”
紫袖见他答得详细,便说:“杜捕头,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教我,事实上还是会教我。多谢你。”
杜瑶山道:“别以为我吃了你的鱼,又听你两句好话,就跟你同流合污了。爷是几条鱼能收买的么?我可对你心怀恶意,你防着些。”
紫袖愣道:“我从小就惯能分辨旁人对我有无恶意,这个你唬不住我。”又问,“鱼又不值钱,这也能收买人么?”杜瑶山翻翻眼睛道:“那我还高估你了。少说大话罢,我的截魄刀你也差点没防住。”
紫袖心道:原来他使的叫做截魄刀。又问:“若是那孙桃儿还关在衙里,我能去问问他媳妇的事么?”杜瑶山浓睫垂下,遮住了明亮的眼睛,只看着装鱼的盘子,半晌说:“你不用问。这事我知道。”
紫袖忙问:“那是怎么回事?”杜瑶山便道:“他媳妇两年前跟一个到家门口卖糖饼的贩子走了。”
紫袖想了想说:“那卖饼的……”杜瑶山忙道:“卖饼的不是魔教!”
紫袖又皱起眉来,杜瑶山又说:“那一阵我要捕个人,往东村去,听人说起这事,便问了几句。因为姓孙的没报官,所以没甚么风浪。毕竟说媳妇跟着别人跑了的是他,反正人失踪了,找寻无果。”他抬起眼,目光犀利如刀,直直望着紫袖,“这件事根本不是甚么魔教做的。依我看,很可能是夫杀妻。”
从县衙出来,紫袖心中的震荡尚未平复。他耳畔响着杜瑶山清朗而冷淡的声音:“我家乡出过这样的事。说是媳妇嫌家里穷,丢下一家人不知去了哪里,结果露了马脚,最后挖出尸首的地方就在自家院中。那时我还小,但自从那次以后,听到这样的事,我便都会这样想一遍,也并非说不通。你许是没见过,一个男人,要杀媳妇,实在不是甚么难事。”又带上嘲讽的笑容说,“若是小舅子真为争产,谁还不想多活两天好生受呢?我干这行几年了,没见过争产带这么长一把刀的。想想他姐姐一尸两命,才值得这样一把开膛破肚的利刃。”
那被魔教勾魂的姑娘竟然是个孕妇。紫袖因为魔教而来,却被杜瑶山的一通分析打个措手不及:杀了妻子,却说她与卖糖饼的私通,怀了孩子索性私奔。人失踪了,不报不查;即便报官,找不到也就作罢。杜瑶山皱着眉道:“你随便去村里问问,每个州,每个县,哪里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说不定大乾朝每一天都在发生。”
杜瑶山只是为了告诉他,不要遇上点甚么都以为是魔教来了。紫袖心中认同,又放不下魔教这一点点嫌疑,到底是哪一种呢?
他方才恨不得立即去找孙桃儿问个清楚,杜瑶山却像看穿了他的想法,道:“只要找不见尸首,便都是空话。人捉了,审案不归咱们管,你死了这份心罢。”
他存着满腹疑虑回了家,整夜想着杜瑶山说的事情,睡不安稳,迷迷糊糊梦见竟是在何少昆师兄家里。何家嫂嫂还没生如意,挺着硕大一个肚子,上一刻还与大伙儿言笑晏晏,下一刻便在一柄雪亮的长刀下尖叫逃命;又因腹痛,叫声更为凄厉,让他从被窝里直直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