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听明白了些,便道:“那就是你们打不过他?”老五傲然道:“那可未必,我们杜捕头厉害得很!只是他们出的都是些偏题,那赵捕头的令尊是漠北人,从小教得他弓马娴熟,我们这边怎敌得过?”紫袖一听有些胆寒,老五又吞吞吐吐地说:“他去年出的就是骑马的花样,我们杜捕头便不是很能应付。”紫袖心知这是输了,便道:“我也只会跑跑马,弓箭甚么的全然不行。”
老五安慰道:“不要紧,太爷恩宽,先看看去。”心下却想:“反正输了太爷也是怪你,自然不要紧。”当下便将紫袖肩上的包袱接了过来。
说着便来到一重院子,当中一个小校场。紫袖一看,众人早已摆好了架势:廊下设了座椅,摆着暖炉,有一位着官袍的老头子坐着,便知是那胡知县;两旁有几人相陪,胡知县身旁立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穿着皮靴短打,四方脸刮得干净利落,想是赵捕头了。
王知县径直告罪入了座,那胡知县微笑道:“这是今年新来的捕快么?面生得紧。”老五便拜倒在地道:“胡太爷,这是我们杜捕头的弟弟,刚来投奔的,也归在我们快班。杜捕头出去拿人,小杜捕快也是一样的。”王知县以手扶额,只作醉酒状,不敢抬头。
紫袖倒不觉怎样,站着对众人行了个礼。他在凌云山上与人较艺,每年也是有的,人可比这里多了不知多少倍,虽然输多赢少,却不怯场。胡知县也不计较,温言问道:“小杜捕快叫甚么名字?”
紫袖刚欲回答,又卡住了,不知该如何说,老五却道:“杜捕头大名杜瑶山,这便是他弟弟杜瑶水了。”紫袖强忍着绷住面皮,心道:“你弟弟才叫毒药水,回头杜捕头不骂你才怪。”当下只点点头,也不说话。王知县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胡知县便道:“人也来了,较罢。”
赵捕头闻声下场,对众人道:“去年比较骑马,是小弟沾了光。今年咱们换个安静些的。”一指校场一角的一根高木,“这根杆上,有两个绒球,我二人各展才艺,为二位太爷将球取下,却不用手摘。”
众人仰头望去,只见这根木杆约有三丈来高,顶端悬着两个大红绒球,都有西瓜般大,各用一根细绳系在杆上。众人先叫了开门好。紫袖暗道:“怎的要把这个弄下来么?不能用手,那要射箭了?我就算射将上去,也定然不准的。”
赵捕头见他但看不语,便笑道:“杜兄弟先来么?”紫袖半晌才醒悟自己此刻便是“杜兄弟”,又哪里肯上,连忙道:“早闻赵大哥艺业惊人,请先行见教。”
果见赵捕头去一旁取来弓箭,站在场子中央,笑道:“献丑了。”说罢挽弓搭箭,他有意卖弄本事,将一张大弓拉得如同满月相似,众人自然高声喝彩。赵捕头多听了一刻称赞,才松开弓弦,只见一支长箭斜斜飞出,正正射在系着绒球的细线上,一个红球便落了下来。他迎上去抱在怀中,原来红球上用金漆写了一个“吉”字,随后满面春风交给王知县,口中贺道:“给太爷下酒。”随后得意洋洋立在胡知县身后。胡知县手抚长须,微笑颔首。
紫袖暗自叫苦:“看来是不能打坏,好讨个彩头。”又不禁想道,“我又跳不了那么高……若是大师兄在就好了,他轻功了得,沿着这木杆走上去,一剑便能将线斩断。”想到大师兄,才大惊失色,想必费西楼回去饭馆正在到处找他,自然便想快些出去,越快越好。
当下看了看四周,见校场旁有一堵土墙,虽然光滑,但看着不是硬砖砌成,心想:“就试试吧,不行便逃。”当下将佩剑连鞘取了下来,向那土墙奔去。
众人见他只跑,心生疑惑,都去看他,王知县满心担忧,抱着一个绒球也忍不住张望。只见紫袖跑到场中时,抽出剑来,左手扬起,将剑鞘向前掷出,“啵”一声插进墙里,离地丈许,只余下一半在外头。
他奔到离墙两三丈处,忽然腾身跃起,跃到尽头将欲下落时,右足恰好点在剑鞘之上,又向上跃起一段,这下便只离绒球一丈来远;此时挥起长剑,使出一招“孤帆远影”,自下而上,剑尖到得细线二尺之外,一道剑气轻轻击出,将那细线一冲而断。众人看得真切,都发出一声惊呼。
这招“孤帆远影”甚得紫袖喜爱,只因“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在分别的情思之后,满满都是苍凉寥廓之意,剑意也贵在空茫壮阔,功力到时,能以剑气克敌利刃。以他现今修为,自然到不了隔空一剑便能以气制敌的境界,只是看那系线不粗,自忖能成,果然奏效。绒球被细线朝上一拖,反而先向上跳,不待下坠,紫袖却已落了下来。
众人一声喝彩尚未出口,又变成“啊呀”的大叫。紫袖伸足点了一点木杆,斜斜下落,又落回剑鞘之上,稍微弹起,才落下地来,顺手还将剑鞘从墙里拔了出来。他抬头看绒球离地尚远,顺手挽个剑花,将长剑收回鞘里——这一下他确乎早就练得熟了,着实华丽轻快,不费工夫,日光下简直炫花了人眼。随后他抬起手来,迎上轻飘飘的绒球,拿住才发现上头是一个“祥”字。
他转过身来,看向场边诸人,老五早就惊讶得张大了口,胡知县和赵捕头也看得呆住,只有王知县激动万分,此时将一个干瘦的身子直跳起来,只恨不能站在椅子上头,高声叫道:“好!!!”旁人才如梦初醒,都纷纷跟着叫好。
紫袖走到场边,将绒球交给胡知县,生硬地道:“你老……吉祥如意。”又行过礼,便不肯停留,去拿自己包袱。老五看了王知县眼色,哪肯让他亲自动手,自然是给他提着,引着他朝外走,一时亲热万分。紫袖满心里只怕费西楼找不见自己要急个半死,恨不得撒腿飞跑。
正嫌走得慢,却有人抄小路匆匆赶来,递了件什么,向老五说了几句。老五大喜,转脸道:“杜……不是,小兄弟,你高姓大名啊?”紫袖便道:“我姓殷,五哥,咱们就此别过了。”老五连忙又拉住道:“不忙!你听我说,你可愿意到我们县衙当捕快?”
紫袖边走边说:“不必了。我还得赶路。”老五却说:“你不是要打听甚么消息?咱们苍水州西接内陆,东临大海,汇聚各路人马;池县更是本州要地,消息最是灵便了。你便留在这里,有甚么消息打听不来的?以你的身手,挂名当个捕快,权当是消遣,每年还有工食银子。”
紫袖站住了脚,后头的事都没听真切,前头几句话却堪堪砸中他的心窝。他眨眨眼睛,正色道:“五哥,你跟我说实话,我在这里,是不是能探听到魔教的消息?”
老五道:“那自然的。其实街面上有人说起这事,”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是因为邻近几个县,说是近期偶有魔教的踪迹,只是都没有拿住人,也说不实。但是咱们王太爷,最是爱民如子,英明神武,生怕出点闪失,让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你从北边来,应当听说八月节前,玄火州的凌云山被魔教毁得乱七八糟罢?听说魔教邪门得很,人人都会妖术,连他们掌门人都扛不住。”紫袖眼前一黑,腔子里生疼,强忍着站直,又听他道:“这又快过年了,王太爷自然是担心魔教会来糟蹋池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此让我们都盯着呢。你若来了,不是也正好么?”
若说起别的,紫袖兴许感触也不会这样深,只是陌生人无意间提起展画屏,却令他心痛如割。他抽一口冷气,点头道:“我回去跟师兄商量商量。”
此时二人已走到小门,又从这里出去,到了大街上。刘四还守着告示,看见他们忙问:“这样快?输了还是赢了?”
老五兴高采烈就要吹牛,忽然想起一事,掏出一张纸来递给紫袖道:“殷兄弟,这是我们捕房的报到文书,太爷说了,你若有意,七日内到县衙来便是。你师兄想必也是英雄人物,一起来更好。”
刘四一对小眼瞪得溜圆道:“这是怎么说?”忽然又转念,“看来太爷赢开心啦?”满脸堆起笑来,又指着墙上告示道:“兄弟你看,我们快班正要招揽英才,你就是英才嘛,莫失良机啦。”
紫袖接了文书放好,看那告示,才见县衙确实正在招捕快,可见方才老五所言非虚,心里更是有了主意。此时又有人出来,说太爷要备马备轿送少侠回去,众人又是一连串溢美之词,紫袖赶紧推辞,只说近得很,冷不丁抓起包袱跑了。
他沿着原路回去,果然费西楼正在那里左右寻觅,一脸焦急,不知道等了多久。紫袖连忙喊声“师兄”,跑上前去,西楼见他突然出现,紧紧抓住他的手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了让你在这里等着?”
紫袖看他像是要打自己一般,知道他是发自内心地着急,心里一暖,笑道:“是我不好,我不听话,我错啦。”西楼反倒一愣,眉心一松,轻叹道:“你终于笑了。”
紫袖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自己想了想,便道:“我心里轻松了些,所以能笑出来啦。”西楼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脑门,二人便携手朝前慢慢地走。紫袖听他讲了方才去探听那几人消息的事情,也没甚么要紧,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他。费西楼惊讶道:“县太爷要你当捕快?你怎样作答?”紫袖便道:“大师兄,我想留在这里。”
午后阳光下的风从背后吹来,吹得二人发梢飘飞。费西楼转身看着师弟,从紫袖九岁起,二人即便分别也不过十日。紫袖喜欢黏人,如今却说要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轻轻问道:“你要在这处打探消息,当凌云山的钉子?”
紫袖道:“我要找陈淡云,把从前的事情都问清楚;我要找魔教,问他们为什么要上凌云山去。我要知道是谁杀了师父。我要为他报仇。”
费西楼一口气哽在嗓子里,直哽得眼圈滚烫,紫袖的眼睛又黑又亮,拉着他的手说:“大师兄,我前一阵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冷了,我不会笑了。一直想找条路,找个办法,我想做些甚么。”他说,“现在找到了,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