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声最后看了眼她坚定的面容,缓缓走出庭院。他心中交杂着期待、担忧等种种情绪,恨不得一觉起来便能迎来最终的结果,可却只能等待。书房之内,郗归静静凝视着壁间的舆图。孙志率徒作乱的消息传出后,北秦骑兵果然增援,以至于北府军东征之后,郗归不得不再向江北增兵。好在徐州的民兵已经训练了大半年,能力和状态都很不错,按照计划,只要再过一个月,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就可以正式加入北府军。郗归只要一想起那些焕然一新、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就觉得心情都好了几分。这些人与郗归去年接手的那两万余名私兵不同,他们从未长久地在军中待过,大多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所以格外地有朝气,有活力,也格外容易被北府军如今已然成熟不少的那套新训模式规训。平心而论,在无关大是大非、且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基础上,人人都有权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可军人却不同。“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为国为家的道路,便是把一种更高的情怀和目标置于个人之上。郗归会竭力保障他们的权益,但也会毫不放松地督促这支军队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模样。她会尽力去做,让自己与这支军队之间,永远互相成就,永远彼此支持。北府军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地方式壮大着,等到分田入籍之事落定,军中还会拥有更多的兵员。这些兵员会为了自己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而奋力拼搏,而北府军的制度也会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到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奈何北府了。郗归这么想着,转身回到案前坐下。“桓元的人送马过来了吗?”南烛从一旁的书架中取出一个匣子,放到郗归面前的几案上。“这些是今日送来的信件,里面第一封便是宋和所寄。送信的使者说,此次市得的千匹战马将在今日申时从江州登船,明日便可到达京口。”郗归轻轻“嗯”了一声:“让贺信派人去接。京口与上游气候有异,这些战马远道而来,恐怕会水土不服。这是我们第一次从江州换来如此之多的建昌马,你好生叮嘱贺信,一定要让他安排圉人仔细照料。”“是。”南烛郑重答应。她做惯了预读信件文书的工作,所以很快就与郗归一道,将几桩较为要紧的事务处理完毕。结束之后,南烛将方才记下的各项条陈装好,准备出门一一吩咐下去。离开之前,她听到郗归问道:“南星在阿如那里?”“是,小女郎想是累了,回来后哭着哭着,便自己睡着了。”“她睡得可还好?有没有发热?”郗归一边问着,一边朝郗如的房间走去。南烛在心里忖度了下午后要处理的各项事务,觉得时间还算充裕,因此也跟了上去,以免郗归再有其他吩咐。郗归看到郗如还算安恬的睡颜,总算放下心来,悄悄地退出内室。她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谢瑾是不是说今日有事相商?”昨日用夕食时,她依稀听到南烛提了这么一句,可眼看就要晌午了,怎么还不见人影?“恐怕是在台城绊住了。”南烛指了指袖中有关分田之事的条陈,推测着说道,“孙志乱起后,三吴不少世族都逃到了建康。事到如今,他们想必也听说了顾信、温述两位郎君在吴郡主导分田入籍的情形,如今只怕吵得正凶呢。”“让他们吵。”郗归冷嗤一声,脸上浮现出几分讽意,“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个顶个地自私,等到徐州的摊子铺开来,他们还更有的吵呢。”南烛没有说话,郗归接着吩咐道:“你先去忙吧,告诉小丫头们一声,等谢瑾到了,让她们跟阿如说一声。阿如今日受了打击,恐怕会想见见熟悉的人。”南烛有些迟疑:“女郎,小女郎本就依赖谢家,您看是不是先将她和侍中隔开一段日子?”“不必。”郗归微微摇头,“理不辨不明,她迟早要明白谁对谁错,与其等到旁人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影响她,不如现在就让她多接触些人,然后再跟她讲明道理。”说到这,她颇为兴味地瞧了南烛一眼:“再说了,你怎么知道,阿如就一定会被谢瑾影响呢?咱们家的这位小女郎,可是聪明得很呢。”硕鼠谢瑾进入书房前,郗归原本在翻看一本《毛诗》的旧注。只是这几日又下起了雨,她午后困倦,读着读着,便忍不住靠在凭枕上假寐。谢瑾示意引路的南星退下,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迈过去,缓缓抽出郗归手中的书册,为她盖上了一床薄衾。回身之际,他的余光扫过那本《毛诗》翻开的页面,发现郗归停留的地方,赫然是《魏风·硕鼠》。“《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1谢瑾一字一字地看完这两行小序,心中五味陈杂。如今的江左,又何尝不是如此这般的重敛蚕食之象?三吴那些无路求生的可怜百姓,之所以会冒着生命危险揭竿而起,又何尝不是因为想探索出一条另类却有效的出路,去实现其内心深处“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热切愿望?他口口声声要做江左的安社稷之臣,可究竟何为社稷臣?史书教会他“主在与在、主亡与亡”的道理,可若是那为人君者,根本就不配他如此相待呢?郗归自小憩中醒来,入目所及的,便是谢瑾对着那一卷《毛诗》出神的场景。她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嘲意。“这就触到痛处了?敢问侍中,这诗中的硕鼠二字,该作何解呀?”谢瑾对上郗归微抬的眼眸,心中不由感到一阵刺痛。他听到她自顾自般地答道:“如此硕鼠,漫山遍野,各州各郡,简直无处不在。”谢瑾没有说话,郗归坐起身来,徐徐饮了一口茶汤,然后才缓缓抬眼,看向谢瑾。“你这次过来,又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又有何指教啊?”谢瑾还没来得及说话,耳畔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谢瑾缓缓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瘦了不少的郗如。他看到郗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谢蕴。她明明最有才气,却不得不遵照家族的安排,嫁给平庸无比的王定之,在乌衣巷中蹉跎了十余年。好不容易可以借着王定之外放的机会轻松一段时日,却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了叛军手下。消息传回建康的那一日,整个谢氏无人敢信,也无人肯信。可他们不得不信。谢氏的部曲浑身是血,亲手抱回了谢蕴的幼子蒙儿。那是北府军东征的前一夜。那一日,台城的灯燃到很晚。谢瑾作为议事大臣,直到天边微微发亮之时,才终于出了宫门。那一路,他枯坐车中,听着阿辛转述关于谢蕴的种种消息。他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一幅又一幅,最终全都归于沉寂。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叛军那粗糙的、钝拙的、卷了刃的、沾满了血污的大刀之下。她一定很痛。谢瑾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抽痛。谢蕴的死讯太过突然,也令人意外。直到很多天后,谢瑾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日郗岑病逝,困于乌衣巷中的郗归该是何等地悲恸。而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呢?在以为了王和之孩子考虑的名义,为庆阳公主与王贻之牵桥搭线。当郗归在内院痛哭流涕之时,他正在与王定之兄弟推杯换盏。而席间酝酿着的,是那封将在第二天一早,通过郗珮之手,递到郗归手里的和离书。人世间的悲欢从不相通,除非身临其境,除非苦命相连。谢瑾看着郗如瘦了不少的小脸,很想开口安慰几句,可又怕触及她的伤心事,是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郗如却并非为了痛哭而来。行礼过后,她端庄地立在一旁,很有几分娴穆婉静的样子,行止间竟比从前更像谢蕴。短暂的沉默过后,谢瑾轻声开口:“阿如最近可好?喜欢用什么菜?平日里喜欢做什么?”郗如微微笑了笑,答道:“回叔祖父,阿如一切都好。姑母将我的饮食安排得很好、很周到。”她一边说着,余光扫过了那卷翻来的《毛诗》,顺着谢瑾的话锋答道:“姑母为我请了几位先生,还亲自将我读《毛诗》,如今已经学到了《伐檀》。”“《伐檀》?”谢瑾轻声问道。那正是《硕鼠》之前的篇目,《小序》说,这首诗的主旨是刺贪。“是啊,《伐檀》。”郗归随手拿过那卷《毛诗》,往前翻了两页,“诺,台城里的那群尸位素餐的‘大人’,若是对分田之事有意见,就烦请侍中帮我问问他们,‘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2”不做农活的人,为什么要拿走三百束谷物?不去狩猎的人,庭中为什么会悬挂着猪獾?还能够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是掠夺,是欺压,是位高权重、家财万贯者对平民百姓一刻都不曾停止过的剥削啊。郗归与谢瑾在寂静的书房中久久对视,直看得他挫败地闭上了双眼。他拼尽全力,去维持江左岌岌可危的平衡,可却总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着,叫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