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意外。”张敏之依旧皱着眉,“谁知道司马恒竟要与北府军合作,那姓宋的又派人去给高权送信。一旦高权派兵防备,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啊!”朱杭紧紧捏着宋和写给高权的那封信,因上面“狗急跳墙”云云的话语而深感不快,但却仍旧不想正面与北府军为敌。他看向最初开口的陆然,沉声说道:“你陆氏跑得倒快,如今龟缩建康,万事不管,却想让我们来为你当这个出头鸟,这岂非——”话还未说下,便有仆役慌张地破门而入:“郎主不好了!”“何事慌张?”张敏之不快地看向来人,厉声责问道。仆役哭丧着脸说道:“我等奉郎主之命,去薛兄弟指的地方,给那刘石收尸。可还没到地方,就见十来个北府军士卒跑了过去,说是,说是有人放火自尽了啊!”“什么?”“此话当真?”“怎会如此?”三人听了这话,均是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开口追问。薛林在角落里抿紧了嘴唇,深恨自己没有当场割喉,以至于给了刘石示警的机会。仆役则重重点头,确凿无比地答道:“绝无虚言,奴听着那边很是喧闹,想是很快就会报到府衙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大事未行,便已失了先机。”张敏之额上渗出了冷汗,颓然地说道。陆然倒是露出了些笑意:“二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北府军无缘无故地死了人,高权定然会带兵入城,对着二位发难。与其受制于人,不如率先下手啊!”他看向使者,沉着发问:“火势大不大?依你所见,是否有可能被城外察觉?”“不大。”仆役连连摇头,“那片地方在孙志作乱时便已起过一次火,如今已没有什么好烧的了。奴也是走到附近才觉出了不对,想是附近巡逻的守卫发现得早,控制了火势。如此微火,必不至于教城外发现的。”陆然听了这话,挥了挥手,示意仆役退下。他瞥了眼屋外,低声催促:“事到如今,还请张兄立刻下令,劫杀北府军派向城外的所有使者,以免宋和有了防备,反对我等不利。”张敏之看着陆然笃定的表情,心下安定了几分。他转头看向朱杭,顺着陆然的话锋劝道:“朱兄,梁子已经结下,就算我们现在低头,北府军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攻去府衙,杀了宋和,将北府军彻底逐出吴兴!”朱杭没有说话。张敏之摆了摆手,示意亲信悄悄离开,按照陆然的吩咐行事。陆然则倾身向前,挡住张敏之的动作,接着劝说朱杭:“整个吴兴郡的北府军,不过只有三千。府城附近的,更是不到两千之数。朱、张二氏部曲,足有万人之多。我此次绕路前来,也带了五百精锐。只要我们合力进攻,何愁不能尽灭北府?”“一旦吴兴在与北府军的斗争中占了上风,我们四姓就能重聚于此,合力守卫,让北府军再不能踏入一步。”“吴兴境内已无孙志同党,只要我们四姓同气连枝,便能将此地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圣人与那些侨姓世家,早已对北府军的张扬深感不满。只要我们能杀一杀北府军的锐气,就能去台城讨到一封圣旨,责令北府军不得进犯吴兴。”“朱兄,咱们四姓的未来,可全看今晚的了!”朱杭深深看了陆然一眼,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他心里其实十分明白,打从孙志作乱、北府军出征的那一刻开始,自家面临的就已是一个死局。唯一能够选择的,不过是损失的大小罢了。这陆然说得好听,可却掩盖不了挑唆朱、张二族率先出兵的事实,朱和活了这么些年,实在是不甘心被别人当枪使啊!“朱兄?”张敏之还在催促,朱杭抬起右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冷哼一声,看向陆然:“我可是听说了,陆氏已选派子弟前往京口,要去徐州府学读书呢。”“什么?”张敏之大惊失色,怀疑地看向陆然,可陆然却依旧镇定。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吴地三郡,虽以顾、陆、朱、张四姓为主。可四姓繁衍多年,早已并非只有一支。吴郡出了个离经叛道的顾信,率先与郗氏合作。那支要派子弟去京口的陆氏,想来也是出自吴郡。二位,你们好生想想,我这一支既已举家迁到了建康,又怎会在司马氏皇帝与侨姓世家的眼皮底下,去与高平郗氏来往呢?”张敏之听了这话,徐徐吐出一口气,显然是放下了心,可朱杭却仍有顾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朱杭始终没有下定决心,陆然与张敏之却已下了出兵的命令,以免宋和的使者杀出城去,白白让他们贻误了战机。朱杭闭了闭眼,耳畔满是甲士们集合的声音。他清醒地意识到,事情终是向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了。令牌朱杭站起身来,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陆然一个眼神过去,便有护卫上前拦住了他。朱杭直冲冲地向前走,根本不在意一个护卫的阻拦。可这护卫的手臂竟如铁铸的一般,分毫都不曾移动。朱杭无法前行,恼怒地转过头去,看向自己带来的仆役阿言和阿辞,却发现他们也已被人死死控住。而陆然显然对此毫不意外,他喝了口茶汤,不紧不慢地说道:“朱兄,稍安勿躁啊。”朱杭没有理会他,只深深地看向张敏之,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敏之,你这是要做什么?”朱杭在吴兴做了多年的领头人,自有一身威严在。张敏之被这样质问,难免有些局促。他看了陆然一眼,不自在地说道:“朱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机会只有一次,我们必须抓住啊。否则,否则一旦北府军在吴兴也成功推行了分田之事,那吴地三郡,可就再无我四姓的立锥之地了啊!”朱杭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斥道:“愚蠢!你今日若杀了宋和,他日北府军列阵来攻,我们难道就有活路了吗?”陆然不以为意地驳道:“四姓这么多人,难道还会打不赢北府军?”朱杭眼见无法离开,只好冷笑着坐了回去。陆然理所当然的自信语气,令他不能不轻蔑地反击:“四姓这么多人,也没见打赢了孙志叛军。你如此有志气,怎么还会举家逃到建康去?”这话戳中了陆然的痛脚,他硬邦邦地回道:“叛军凶恶,自然与北府军不同。无论如何,北府军仍是江左的军队,名义上依然要受皇室的管辖。高平郗氏的势力越来越盛,建康城中的圣人与世家,岂会容忍北府军就这样一直坐大?司马氏那对气量狭小的兄弟,可不会甘心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北府军占尽吴地三郡。”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朱兄,我们得借力打力啊!”“借力打力?你打算得倒好,可北府军何曾真正在意过司马氏那个无能的皇帝?”朱杭瞥了一眼这个蠢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盼着立刻脱身,以免收到牵连,“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城中眼看就要起风波了,我只想回自己家去。”陆然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道:“朱兄,你既不肯与我等同仇敌忾,我们又焉能放你回去?你若此时归家,难道不会去向北府军透露消息?我四姓同气连枝,同进同退,你便是不出力,也不能拖后腿吧。”“你当真要做得这么绝吗?”朱杭紧紧盯着陆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不错。”陆然拂了拂袖子,“实话告诉你吧,今日进了张家大门,便只有出兵这一条路可走。朱兄若是不愿意出人,便与我二人一道观战吧。”朱杭看着陆、张二人偏执的神色,思量了几分宅中的形势,终是缓缓摇了摇头,不再开口说话。他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后悔今日不该让庆阳公主去试探宋和的态度,更不该只带着两个仆役就来了此处。他本想与北府军好好地谈一谈条件,没想到却让自己走上了一条绝路。北府军是那样地骁勇善战,一旦陆、张二氏得罪了北府军,高平郗氏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身在此处,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知道自己大约是难逃此劫了。唯一尚能庆幸的,是他出门之前,已交代过自家长子,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轻举妄动,万勿与北府军为敌。然而,沉浸于思绪之中的朱杭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薛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在几人看不到的地方,薛林正向着朱氏的坞堡拔足狂奔。他不住地跑着,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薛林想:“朱氏家主老了,竟然这样地犹豫不决。我要去找二郎,二郎那样爱重我们吴人,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群侨人占领吴兴!”他靠着公主护卫的腰牌回了坞堡,翻出那件被妥善藏好的披风,于夜色中绕开巡视的仆役,叩响了朱二郎的院门。“院外何人?”一人睡眼惺忪地问道。薛林轻声答道:“在下薛林,乃庆阳公主护卫,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报与二郎。”院门缓缓开了一条缝,薛林将那披风塞了进去:“这是从前二郎给我的东西,劳您通报一声,我真的有极严禁的消息,他会愿意见我的。”内室之中,白蜡早已燃了又燃。作为主人的朱二郎,并未像其父兄以为的那般解衣入睡。今日一早,庆阳公主便带着部曲护卫,浩浩荡荡地去了府衙。朱府之内,对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他的父亲,也在两个时辰之后,匆匆套车出了坞堡。想到这里,朱二郎昳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冷笑。这就是他的父亲。他从来都偏爱原配所生的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