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点,王池完全不能接受!她,她的孩子,她的家族,绝不能够背负叛国的罪名。谁也不能无端将这样的脏水泼到她的头上——哪怕是天子也不能!深意然而,对于正处在盛怒状态下的天子而言,王池苍白的解释,终究都只是徒劳。她带着宛如雾色般浓重的失望,缓缓退出了那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台城最好的时节,早已随着褚太后的薨逝而消失不见。宛如冬日里一株不合时宜的美丽芳草,终究会凋零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之中。自从褚英死后,王池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的变化,一日日看着他逐渐丧失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君的一切优秀品质。王池知道当今陛下于朝堂内外,都面临着极大的压力。她理解他的痛苦,并且尽力去做一个好皇后——既为了自己,为了王氏,也为了她的夫君。可他却从未领情。他倚仗太原王氏,却也忌惮外戚;他口口声声爱重皇后,却立了越来越多的美姬宠妾。他曾与她同病相怜,说他们是两个做不了主的可怜泥人。彼时王池虽心心念念想着家族,却也难免为此动容。然而帝王终究是帝王,再无能的天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权力,会与生俱来地掌握用这权力来伤人的残忍本能。对于他而言,王池不是休戚与共的皇后,而是一个来自太原王氏的附带品。当他需要通过王平之来对抗谢瑾的时候,王池就是他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当王平之病亡,王含既无法牵制谢瑾,也不能担负起制衡琅琊王的责任时,他便显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冷酷。王池从未渴望过得到帝王的爱情,她只是想要一份休戚与共的尊重、一点同甘共苦的情谊罢了。这是一个皇后本就应该拥有的权力,她从未贪心地索要过别的什么。可他竟不肯给她。当王平之与褚英相继离开人世,置于王池与天子之间的那层温柔薄纱,也被彻底抽走。王池不得不承认,她作为一个皇后的本分,原来竟是“忍耐”二字。自诩名士风流的王含,对女儿却有着最苛刻的要求。他要她贞顺,要她幽娴,要她婉柔,丝毫不肯为她声张权力。王池不赞同父亲的做法,可却根本无计可施。她终于明白,所谓世家女儿的后盾,不仅在于家族繁盛与否,还在于家主是否愿意给予庇护。倘若没有来自掌权人的偏爱,那么,纵有多么高贵的身份,女人也只能暗自垂泪。王池明白得太晚了。当她终于想清楚郗归为何执意要于婚后再赴京口,为何放着好好的侍中夫人不做,要劳心劳力地以女子之身建立一支军队时,她已经无法在这束手束脚的宫廷之中,获取任何施展身手的空间。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一个王朝,能够容得下叛国的皇后。一旦通敌叛国的罪名,真的落到她的母族身上,那么,等待王池的,想必只有被废黜的命运。除此之外,她还要面对来自北府军的熊熊怒火。一支军队的报复,也许会比天子更加可怕。对于扬州北境的放弃,只是郗归对于始作俑者的一个小小警告,王池不能不担心,北府军是否会为了杀鸡儆猴,而让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王池叹了口气,她清楚地知道,灾祸将如夜色般无情地降临在自己与孩子身上。可这“知道”并没有任何作用。当不幸来临,没有权力的人,只能无力地注视一切的发生,把所有这些归于命运的捉弄。可是,真的存在命运这样的东西吗?如果上天注定女人应该贞顺婉柔,那么背叛这一切约束的郗归,为何没有得到惩罚?如果命运注定要安排司马氏成为江左世世代代的皇帝,那为什么十多年来的这三个天子,竟一个比一个软弱、一个比一个无能?没有人生来便该接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王池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圣人的暴怒看似可怕,可怒吼之下,潜藏的却是苍白的基底。数年的宫廷生活,即使没有赋予王池多少权力,却也加深了她对这权力旋涡的了解。王池完全清楚当今天子的色厉内荏,清楚这座巍峨宫廷的脆弱骨架,清楚这一个个披坚执锐的甲士,其内心是多么地空洞无力,战力又是如何地不堪一击。她并不怕圣人,只是,凭她自己的本事,根本没有办法与之抗衡,更没有办法摆脱通敌叛国的罪名,承担来自北府军的怒火。她必须找到一个帮手,从而把自己干净地摘出去。就在王池兀自沉思之际,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王池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到庆阳公主缓缓朝自己走来。“见过皇后娘娘。”这位近几年势头颇盛的大长公主,在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后,眼波上下流转,打量了一番王池,看热闹似的说道,“陛下这些年真是脾气见长,瞧瞧,都把我们皇后娘娘气成什么样了!”“大长公主慎言,帝后之事,岂是寻常人可以评说?”王池的侍女姚黄,因不忿自家主子被这样奚落,很是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司马恒这些年越发圆滑,并未因姚黄之言而立时动怒,只别有深意地看着王池,迟迟没有说话。王池垂眸扫了姚黄一眼,再次与司马恒对视,言语之间,用了另外一个称呼:“敢问姑母有何见教?”“谈不上指教,只是见你面色不好,所以来开解一二。”司马恒笑着拉起了王池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司马恒的指甲很长,上面涂着颜色极正又极艳的蔻丹,红得颇有些吓人。当那指甲轻轻划过王池的手背时,她忍不住在心中瑟缩了下。这反应似乎取悦了司马恒,她扬眉而笑,挽着王池朝回廊走去。姚黄心中暗骂司马恒这个始作俑者假好心,可碍于身份的差距,并不能多言什么,只好愤愤不平地跟了上去。这座位于湖畔的回廊,雕琢得很是精美,但却并不宽敞。司马恒回身扫了一眼,侍从们便都止了脚步,就连王池的仆从,也被拦在了后面。这举动实在不能不令王池深感冒犯,她将手挣脱开来,冷冰冰地问道:“公主这是何意?”司马恒却并未回答王池的问题。她于夜色下环顾四周,遥望台城的每一个角落,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带着无尽的哀愁。“你看,这台城是多么美啊。”“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可一道圣旨降下,我便远嫁荆州,从此与母后兄长隔了千里万里,再也不能日日相见。”“他们跟我说,这就是作为一个公主的宿命。”“我既受了万民的供养,便合该为了社稷,牺牲我这一生的幸福,远嫁给一个傲慢的武人。”司马恒回过头来,艳丽的面容逼近王池:“可是你说,凭什么我就非得接受这样的宿命呢?上天让我生在皇室,可却没有成为一个皇子,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公主,一个永远都无法自己拥有权力的公主。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侄儿,他们一个个都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享受万民的朝拜。可我呢?”司马恒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只能眼巴巴地,让别人分享给我一点可怜的权力。可谁又记得,我也姓司马呢?”王池平静的面容,并未因司马恒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而泛起任何波澜。坦白说,她认为司马恒已经得到得够多了。这样一个背叛皇室投奔北府、为了郗归而逼死恩人的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若是在此郗归诉说命运的不公,她还能跟着附和几句,可司马恒凭什么如此?这么多年,她何曾经受过真正的不幸?难道不是一直倚仗着公主的身份,在为自己牟利吗?司马恒并不知晓王池内心的不以为意,或许她清楚,但却并不在乎。对她而言,今夜是一个自由而难得的夜晚,她将在此做出关乎自己一生的重大选择。就在今天下午,她像郗归吩咐的那般,将那个鲜卑细作的供词呈给了圣上,可在这之后,她并未离开台城,而是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入又离开这座大殿的人。宋和说,郗归要借着这件事,逼得琅琊王狗急跳墙,从而彻底打压琅琊王和王安一脉,顺带遏制王含这支的势头,让太原王氏再也无法翻身。可司马恒却觉得这样太慢。这两年的经历,让司马恒深切地尝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也渐渐滋生出些许不愿屈居人下的隐秘渴望。建康城中,好不容易起了这样的大风波,她怎能忍住,不藉此谋取权力呢?王池依旧没有说话,司马恒并不在意,她于夜色之下,遥遥指着北极星的方向,语气很是慨叹。“你看那北辰星,生得多么明亮啊。凡夫俗子,总爱以北辰喻君王,可肉体凡胎,又怎能如天关一般经久不衰呢?”司马恒款款道来,柔媚的语音,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弦外之意。“我的父皇,因一场酒后风寒而骤然薨逝。”司马恒娓娓地讲述起近几十年间,发生在台城之中的种种变故,“我的皇兄,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阳痿指控,而被狼狈地赶下了王位。而先帝,那个被桓阳和郗岑选中的幸运儿,虽然成为了江左新的天子,可却从未在这皇位之上获得安宁,以至于最终惴惴不安地结束了生命,将那烫手的山芋,交到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身上。”“皇后娘娘,你说,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又能够坚持多久呢?”张氏当今圣人还能够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