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您也说了,只要那些百姓和我们站在一边,就能够抢来不少三吴世族的财富,如此一来,不是正好可以充作军资吗?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插手上虞之事?任其发展不好吗?最好愈演愈烈,到了最后,彻底引爆三吴平民与世族之间的矛盾,然后我们再出手相助,坐收渔翁之利。”“那不一样,南烛。”郗归低声但坚定地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能明知有人无辜受害,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坐视动乱变大,三吴生乱。”她认真地说道:“等时机成熟,我们在百姓中有了群众基础后,可以从小地方开始,自发地夺取据点和城市,但绝不是现在。我们在三吴的布局还没有落实,无论是民心还是民力,都尚且没有准备好,一旦生乱,三吴官民之间,势必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更何况,北府军不过三万五千多名将士,其中一万一千多人在江北作战,余下的两万余人,需得守好徐州这个大本营。我们如果过早地介入三吴之地的叛乱,恐怕会分散力量,腹背受敌,以至于被那些伺机而动的世家,狠狠咬去一块血肉,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所以,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的形势,三吴还是暂且太平为好。等再接收几批淮北流民后,我们再好生琢磨一番三吴的事。”郗归说完之后,重新看了眼先前写好的信,思来想去,还是加上了一条,嘱咐谢瑾好生劝劝王定之,莫要成日里听信天师教那套愚弄世人的言语,告诫王定之好生将心思放在民生中,哪怕能揽得一丝半点的民心,也算是尽到了几分他这个会稽内史的责任。修改完毕后,南烛双手接过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的信,打算去交给使者。“对了,有关三吴的诸多分析,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就连伯父也不可以,你们记住了吗?”南烛、南星异口同声地郑重答应,郗归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微微倾身,徐徐展开了三吴一带的详细地图。这是江左最为富饶的一片土地。可这般的沃土,却并没有带给当地百姓和乐的生活,反倒为他们招致了许多不幸。中风这片肥美的土地太过诱人,以至于朝廷想要在此征收更多的赋税,世族也想在此攫取更多的经济利益。如此重压之下,百姓们承担了太多太多的赋役,以至于不得不典当田产,卖儿贴妇,甚至自卖其身,一个个地成为了世族的奴隶、佃客,从此终年为人劳作,不得歇息,也无资财。“徐州还是太小了,也不如三吴和荆扬那般富庶。”郗归的思绪荡漾开来,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若能想方设法,在与徐州接壤的地方,拿到几个本属于三吴的郡县,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极大的物质支撑。”谢瑾的回复来得很快,第二日一早,信便送到了郗归手中。经过先前的几次论辩,他对郗归信中的要求很是赞同,认为目前的情势之下,三吴务必保持安定,不宜再生动荡。因此,必须有力约束世族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虐政,好生安抚先前无辜受难的百姓才是。他在信中表明,已经派人沿江而下,去会稽给王定之送信,随行的还有一位琅琊王氏旁支的庶出长辈,是王定之之父王和之从前的伴读,负责前去督促王定之按照信中吩咐行事。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王平之死了。这大半年来,王平之始终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都被险险救了回来。如此这般,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虽然病得极重,但却并非致命的急症,总能这么吊着似的。太医们都说,王平之只要能够坚持到天气转暖,今年夏、秋就必定无虞。谁曾想,眼看就要到阳春三月,他却骤然犯病,撒手人寰了。王平之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他去世后,太原王氏顿时失了家主。此后的半个月里,后父王含急于找回颜面,想要代替王平之成为新的家主,可徐州刺史之位的丢失和江北大败这两件事,无疑大大削弱了他的竞争力。更何况,王含和王平之本就属于太原王氏不同的两支,虽说同出一脉,可经过了三四代的繁衍,早已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密,只是因为王平之身为中枢重臣的身份,才短暂地结合了几年罢了。正因如此,王平之才刚去世,他的儿子王安便与后父王含一脉处处相争。王安认为自己身为王平之的嫡子,理应继承家主之位。可王含作为当今国丈,自然不肯被一个孙辈的年轻儿郎比下去。就这样,太原王氏的家主之位,到了最后,已然变成了王含与王安的意气之争,而非为了家族前途而进行的审慎选择。王含毕竟是当今皇后的生父,王安年纪尚轻,于仕途功业上无所建树,又没有宫中贵人的支持,难免在斗争中落了下风。就在这时,江北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鲜卑拓跋部送给江左的千匹战马即将抵达建康。马匹下船的那一日,江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骁勇的战马。这些来自代北的战马,个个器宇轩昂,精神振奋,看得人眼前一亮,欢喜非常。然而,这一千匹战马,最终只有八百匹被送到京口,再经由郗归安排,或赴江北战场,或是留在徐州。其余两百匹,有的被留在了皇室园囿,但更多的,是以赏赐的名义,进入了各个世家的庄园。就连留下来的这八百匹战马,也已经是谢瑾极力保护后的结果。对于此次市马的结果,郗归并不十分满意,可建康城中却并非如此。圣人因为皇室挣了脸面而欢喜骄傲,世家子弟因为有了骏马而洋洋自得,琅琊王更是因为这项功劳,一跃成为参政王侯,进入中枢议事。圣人想借琅琊王之手伸张王权,谢瑾也有心杀一杀那些阻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的世家,所以痛快地议定了这件事。听闻消息的那一日,褚太后召琅琊王入宫,于宫中设宴,与圣人、琅琊王一道进膳。宴会之上,褚太后殷殷嘱咐,要二人谨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万不可为一时的私利昏了头脑,从而做出兄弟相争、他人渔利的事情。事实上,对于授与琅琊王权柄之事,褚太后本就不甚赞同。可圣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又和太后在政见上多有不同,早已不愿按照她的安排行事。褚太后连连劝告,圣人却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母后是想效仿吕后听政吗?可儿子却不是汉惠帝”。如此这般的指责,不可谓不重,以至于满殿宫婢侍人,都惶恐地跪了下来。太后看着圣人不耐的神色,心中满是无力。她早知此事无可挽回,可却还是举办了今日的宴会,于席间苦苦相劝,声泪俱下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能记得彼此间的兄弟情谊,好歹顾念些大局,不要为了权势反目,以至于贻害江左,沦为司马氏的千古罪人。可这两个成年的儿子,却没有一个真正愿意听她说话。太后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琅琊王虽是当今圣人的亲兄弟,与其兄一样不满世家的擅权,但却并非时时都与圣人一条心。权力是最美味的毒药,琅琊王在尝过权力的滋味后,总是忍不住想道,凭什么仅仅因为我晚生了两年,便要一辈子屈居人下,永远做兄长的臣子?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难免与同样满心不甘不平的王安同气相求。两人交谈了几次,推杯问盏之间,只觉得世上再找不到彼此这般的知心人。于是二人不谋而合,于酒席间定了联姻之事,成为朝堂上新的盟友。恰巧近日王含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倚仗着后父与名士的双重身份,整日里忙着笼络朝臣。琅琊王搜集了王含结交朝臣的证据,一一呈到圣人面前,指斥王含的不忠之举,口口声声要帮着圣人扶持王安,架空王含这个老匹夫。圣人思及褚太后从前关于外戚的论断,又想到王含非要请旨出兵,结果大败而归,害得自己在谢瑾跟前丢尽颜面,一时竟对王含憎恶非常,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琅琊王与王安的联姻。琅琊王见他点头,激动得行了个大礼,跪谢圣人赐婚。圣人坐在御座之上,嘴角微扯了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同胞弟弟的野心,可谋朝篡位哪里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简单?桓阳和郗岑尚且做不到的事情,他一个资质平平的琅琊王,又如何能办得到?就算自己不幸去世,宫中还有太子、皇子,如何能轮得到这个弟弟?然而圣人虽然心中不屑,却还是在琅琊王抬头之前收敛了表情,伸手虚扶了一把,示意他重新入座。毕竟,他还要靠着自家这个傻弟弟当前锋,去制衡谢瑾跟王含呢,可不能现在就撕破了脸面。宴席还未结束,赐婚的口谕便到了尚书台。谢瑾思量一番,念及王含对高平郗氏的诸多敌意和琅琊王的市马之功,沉吟着在几案上扣了扣指尖,准了底下人草拟的圣旨。直到圣旨出了宫门,在琅琊王府与王氏宅院外分别宣读之后,褚太后才听闻此事。传信的侍人觑了眼太后阴沉的脸色,快步退了出去。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哆嗦着手指让宫婢去请圣人与琅琊王。然而,还没等圣人从宴席过来,太后便在气怒之下,骤然中风,倒在了花窗之前。宫婢们急宣太医整治,可终究为时已晚。圣人和琅琊王过来时,听到的便是太后纵使保住性命、也很可能会偏瘫的诊断。可直到此时,圣人和琅琊王依旧没有打消制衡王含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