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悻悻住了口,谢墨倒是消了几分气。“没想到,京口这群流民之中,竟然出了个冶铁的天才。江北的将士若能用上这样的兵器,何愁不能大胜?”他思量片刻,开口问道:“查到了吗?这庄园是何人所有?”一位部下凑上前来答道:“方才已请刺史府那边帮着查了,文书上写的是刘氏松娘。”“松娘?女子?”谢墨有些诧异。部下也有些不确定:“文书上是如此写的。”谢墨沉吟不语,先前开口的那人问道:“刺史,此间既无进展,那我们这就回建康?请侍中过来?”谢墨回身上马,好半晌,才开口答道:“不回建康,我们先去见一个人。”旧识马蹄声渐行渐远,刘坚正庆幸自己没惹恼这位谢小将军,没想到手下人却慌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将军,那帮谢家人径直冲着北边庄园去了,这可如何是好?”“什么?”刘坚听了这话,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还不快快跟我前去拦人?”刘坚带人疾奔出门,但两座庄园本就相隔不远,谢墨等人又有马匹,是以等刘坚追到之时,谢墨已经到了郗家庄园之外,正在派人向门口的部曲递名帖。刘坚顺了顺急促的呼吸,走上前去,冲着谢墨行了个礼:“敢问刺史这是何意?你我就算没有谈妥,也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何必打扰郗家女郎?”谢墨翻身下马:“郗氏女郎是我姊夫的妹妹,她此番前来京口,还是我带人护送。如今谢某要回建康复命,如若不见她一面,怕是不好向姊夫交待。”他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朝门内走去,一把掀翻了阻拦的部曲:“告诉你们女郎,荆州的旧相识来见了,还请她赏脸见上一面。”“你!”那部曲乃是李虎的部下,是郗岑从前帮郗归挑出的护卫,此时听了谢墨这般引人误解的话,下意识冲上前去,想教训一二,只是还未近身,便被谢家人拦住了。刘坚见情势急转直下,赶忙上前说和:“刺史这是何必?堂堂男子,如何能往女郎养病的地方闯?”“这也不让见,那也不让见,难不成如今这京口,竟是你刘坚做主了?”谢墨冷哼一声,冲着门内的谢家部曲吼道,“还不前去通报,你们不进去问,焉知她不想见我?”短暂的僵持过后,潘忠亲自出门,迎了谢墨去花厅。郗归端坐堂上,饮了口茶,心中有些怅然。七年了。谢墨口口声声说着“荆州的旧相识”,但早在荆州之时,谢墨就与郗岑割袍断义。他们已是七年未见了。建康城中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谢墨也曾是郗岑的门生。江左男儿娇弱成风。后世有诗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对郗归而言,江左便是八百年前的南宋,建康城中数十年的锦绣生活磨去了世家少年郎们的英气,那些挥麈谈玄的美少年身上,半点没有从前幽并游侠儿的气概,甚至连洛下书生的风仪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种孱弱而苍白的美丽。江左立国之初,世家气焰方熏,以至于威逼皇权。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安稳局面,王丞相从家子弟入手,发起了一阵谈玄论道、轻视武人的风潮。数十年过去了,这风潮越来越盛,而江左上流世家之中,也果真再未出现如王重那般剑指京师的人物。但与此同时,世家的儿郎们也越来越孱弱,他们服散成风,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了。谢墨显然是与那些少年郎完全不同的人物。郗岑第一次见谢墨,就知道这是个纵横沙场的好苗子。他亲自教谢墨用兵之道,带着谢墨在荆州的山林练习骑射,在桓阳麾下的军营演兵习武。可是后来,谢墨察觉到了桓阳的不臣之心,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师长竟与桓阳这样的逆臣为伍。那时的谢墨年轻气盛,他径直冲到沁芳阁,打断了郗岑兄妹的对弈,言辞锋利地逼问郗岑的立场。郗岑默然不对。谢墨的目光由期待转为了不可置信,最后失望地垂眸。他俯身跪拜,如当日拜师之时一般,对着郗岑三叩首。然后,便与郗岑割袍断义,再不往来。从那以后,郗归再未见过谢墨,只知道去年谢瑾命谢墨任广陵相之时,朝中多有不服,谁都没有想到,因桓阳落败而抱病在家的郗岑,竟会出面为谢墨说话,最终促成了此事。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郗归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抬眼看了过去。声名日光金灿灿地,一大片一大片地铺洒开来,带着一种毫无顾忌的恣意,像极了某个已经逝去的故人。谢墨晃了晃神,在这刺目的金光中眯了眯眼,大步迈入了花厅。七年未见,谢墨的相貌比从前成熟了不少。他高大,健壮,皮肤黝黑,行止利落,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风姿。可是,当郗归凝视谢墨的时候,她想到的并不是沙场上的将军,而是曾经比谢墨更为意气风发的兄长郗岑,还有另一张相似而又不同的面容——谢瑾。人人都知道,谢墨之所以走上这条与其余世家子弟迥异的习武之路,是因为叔父谢瑾的干预。郗归忍不住想道:“看到谢墨如今的模样,谢瑾应该会很满意吧?阿兄会怎么想呢?他也会感到高兴吗?”事实上,谢墨的气质并不像谢瑾,当他策马扬鞭、挽弓搭箭之时,身上分明有着与郗岑相似的豪迈与不羁。只可惜,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早在七年前的荆州,在洞悉郗岑野心的那个下午,谢墨便决心与郗岑割袍断义,站到他的对面。他曾经那么地崇拜郗岑,后来却对其恨之入骨。“他们都不懂。”郗归想,“他们不明白自己捍卫的是一个怎样无可救药的腐朽王朝。”七年后的谢墨仍然不懂,他觉得眼前这位大归在家的郗氏余孽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北府后人刘坚蓄养私兵,两座庄园距离如此之近,你岂会不知?敢问女郎,高平郗氏如此纵容旧部,究竟是何居心?”“居心?”郗归嗤笑一声,“江左世家大族,哪个不养部曲?他们是什么居心,我高平郗氏便是什么居心。”这回答戳中了谢墨的痛处。江左世家气焰熏熏,他们不仅毫无克制地兼并土地,还成百上千地豢养奴隶部曲,既侵吞皇朝的税款,又抢夺三军的兵源。如此蠹虫,谢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然而世家实在太多了,即便谢家势大,也无法与所有世家抗衡。面对这些人,即使是谢瑾,也不得不虚与委蛇,徐徐图之。谢墨觉得憋屈极了。他因郗归的话而感到不快,但事实如此,他无法否认。更何况,如今是他要找北府旧部,而非郗归向他求助。于是谢墨抿了抿唇,拱手作揖,然后才再次开口说道:“是我失言了,还请女郎不要见怪。北秦虎视眈眈,江北情势危急,我此次来京口,是想寻觅郗司空旧部之后,募得良将、若干兵士,好渡江作战,拱卫江左。刘坚等人倚仗兵力,冥顽不灵,还请女郎帮忙玉成此事。”谢墨并不知晓郗归便是刘坚口中的“主上”,但却知道高平郗氏在京口流民中的地位,倘若郗归能够站在他这边,帮他引荐那个所谓的主人,那便不必惊动谢瑾了。毕竟,刘坚等人均是郗司空部下的后人,受郗氏多年恩德,倘若连郗氏女的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难免招人非议。“玉成?”郗归直视谢墨,身体微向前倾,“当日我兄欲渡江作战,你陈郡谢氏大加阻拦,如今竟好意思让我帮你开口玉成?”谢墨皱了皱眉,斯人已逝,他不想当着郗氏女的面指斥郗岑当日的谋逆之举,只好硬邦邦地开口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秦王符石统一了北方,正对着江左磨刀霍霍,只怕不日便会挥刀南下。江左兵力本就不足,下游尤其缺乏将士。一旦北秦来攻,恐怕不堪设想。为江左计,为建康计,还请女郎施以援手,以免胡虏南下,惊扰女郎和家人。”郗归没有说话,谢墨看了她一眼,补充道:“郗司空抗胡多年,渡江之后,又为江左安宁耗费半生心血,女郎难道忍心司空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他觑着郗归的神色,继续说道:“眼下情势危急,若能说动刘坚等人为朝廷效力,圣人自然有所封赏,女郎便再也不必担心为声名所累了。”“声名所累?”郗归终于开口说话,“你耻于承认与我阿兄的师生情谊,可我却从来不觉得,作为郗嘉宾的妹妹,是什么有损声誉之事。”无愧谢墨没有说话,他性情直率,却并非不通世务。郗归向来与郗岑要好,即便他内心对郗岑的谋逆之举深恶痛绝,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当着郗归的面宣之于口。郗归倒是为谢墨的反应惊讶了一刹,毕竟,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他们二人年纪相仿,观点却颇有不同,在一起时常常辩得针尖对麦芒,到后来,已然是条件反射般地互相顶嘴了。岁月不饶人,他们果然都长大了。郗归有些唏嘘,她喝了口茶,主动开口切入正题,想试探谢墨的态度:“刘坚是怎么说的?”“刘坚声称自己并非庄园主人,流民军的首领另有其人,要叔父亲自上门才肯相见。”“哦?他这么说话,你竟然没有动手?”听到郗归略带讥讽的话,谢墨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荆州斗嘴的日子。他定了定神,答道:“流民中有人练出了不亚于百炼钢的奇兵,倘若此事是真,我倒不好与他们翻脸。更何况,这些人毕竟是郗司空旧部之后,我绝不会在京口与他们闹起来。”说到这里,他再次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