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其实就在她生活的城市,从来没有离开过。半个月前,他接安娜放学时,还在校门口看见了雅各布的汽车。安娜不知道雅各布私人汽车的车牌,谢菲尔德却是再熟悉不过。当天晚上,雅各布就对他坦白了这件事,希望被调遣到英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都可以,待在这里,真的太折磨了”,他的原话。谢菲尔德陷入沉默。作为安娜的情人,他也不希望雅各布继续留在这座城市。看见雅各布汽车的那一刹那,他的内心其实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但他不想为了私欲调遣下属。最后,他对雅各布说:“我可以给你放一个长假。”雅各布叹了一声,苦笑着说道:“算了,我放长假,先生您就有得忙了。马上就是暑假了,我不希望……”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谢菲尔德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就是暑假了,他不希望安娜孤独一人,没有人陪伴。他却不知道,除了谢菲尔德,每个周末,罗丝也会过来,接安娜去上形体课和芭蕾课。她对安娜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细心,还给她请了一个治疗师,为她按摩运动后酸痛的肌肉。在罗丝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安娜长高了两英寸,胸围和臀围各增加一英寸,而这些尺寸的数字,都是罗丝先发现的。不过,谢菲尔德并没有告诉雅各布这些,也没有告诉他安娜暑假要去拍电影,无论如何都不会孤独。他答得很平静:“随你。”只是,他的内心并不平静,跟雅各布通话时,安娜就在不远处,戴着近视眼镜,咬着手指头,满脸不耐烦、烦躁好动地写着作业。雅各布是除他以外,唯一一个在安娜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的男人,他像一头雄狮忌惮另一头雄狮般,深深地忌惮着对方。在安娜的事情上,他不再是众人熟知的谢菲尔德,而是一个冷漠、卑劣、充满独占欲和控制欲的男人。所以,他也不想告诉安娜雅各布的去向。“雅各布?”他的头微微垂下,把安娜一条有些松散的辫子拆开,用手指梳顺,帮她重新编好,“他休假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噢。”安娜深信不疑。这话题就这样结束了,安娜没有追问雅各布去了哪里,说出这个叛徒的名字已经耗光了她的勇气,等明年生日的时候再问吧!不管怎样,这个夏天,依然是她过得最美好和最惬意的夏天。安娜踢掉凉鞋,光着脚踩在后座车窗上,留下了几个汗湿的脚印,仰起脸说道:“柏里斯,离电影开机还有几天,我们去旅游吧。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其他地方呢!”“你想去哪里?”安娜第一反应是西西里岛,她至今都想知道那地方是否真的有黑手党,但感觉不太安全,便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地方,想了想说:“不知道……只有几天的时间,你带我去其他城市看一看吧。”她皱起鼻子,有些难过地说,“不然等电影开机了,我就没时间陪你了。”尽管很不想承认,但这一刻,谢菲尔德明白了那些丈夫忙于工作、独守空房的妻子的心情。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这一章,喝了三杯咖啡,我,一滴都没有了(谢菲尔德脸jpg)注释1:法文,“天哪”;“正死于爱情”,出自露易丝·格丽克《阳台》。-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娜女鹅妈妈养你、谢怼怼、青柠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旅行开始了。安娜拿着地图端详许久,决定先去洛杉矶。洛杉矶,,传说中的“天使之城”,好莱坞的发源地,举世闻名的世界电影中心,离她出生的地方只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那是她母亲做梦都想定居的城市,也是她最终香消玉殒的地方。安娜本想亲自驾车过去——在罗丝的指导下,她已经学会了开车,只要谢菲尔德在她的身边,她就能上路了。谢菲尔德没有阻止她,只是建议她先在别墅周围的公路上练习一下车技。差点碾死一只松鼠,加上倒车撞坏消防栓以后,安娜放弃了自驾游,灰头土脸地选择了坐飞机。第一次出远门,她兴奋得一整晚都没睡好,总是怀疑忘带了什么东西,一晚上起来了三次,举着手电筒整理行李箱。罗丝经常调侃她是海里的小公主,一点儿陆地的阳光,都能让她大汗淋漓。这是事实,所以,上完形体课或芭蕾课,她第一件事就是冲凉,然后踩着湿漉漉的拖鞋,倒在花园草坪的帆布躺椅上,沙滩上的海象般懒懒散散、四仰八叉,除非谢菲尔德过来接她回家,或是用一支甜得发腻的冰棍儿引诱她,否则绝不动弹一下。因此,罗丝送给她最多的礼物就是帽子,草帽、麦秆帽、软毡帽、贝雷帽、猎鹿帽、棒球帽,甚至还有十七世纪的军官三角帽。旅行只有几天,帽子却有上百顶,安娜挑来挑去,都挑不出最心仪的几顶,不禁有些忧郁。谢菲尔德看在眼里,无奈地问道:“去那边再买,不行么。”安娜点点头,却还是有些忧郁:“行是行,那我出门那天戴什么呢?”“……”最后,解决办法是,谢菲尔德帮她收拾的行李,带什么帽子由谢菲尔德决定。安娜坐在床上,歪头望着她俊美的老情人。他半跪在她的行李箱前,头微微低垂,正在帮她整理和挑选衣服。她看着看着,两只手撑在床上,划船似的慢慢地、缓缓地挪到了床边,一只脚伸过去,搁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没你我该怎么办,柏里斯。”谢菲尔德看了她充满肉感的脚掌一眼,没有说什么,低下头,继续收拾行李箱。没能得到回应,安娜不太开心,撅着嘴,两只手继续往前挪,涂着鲜红色趾甲油的脚趾头几乎伸到了他的唇边。就在这时,谢菲尔德收拾完行李箱,扣住她的脚踝,转身压了上去。金黄色的阳光从落地窗投射进来,照射出空气中躁动、细小的尘埃。一条雏菊印花图案的睡裙,柔若无骨地滑到了地上。——抵达洛杉矶后,他们的第一站是墓地,并不是那个著名的好莱坞永恒公墓,而是一个普通的墓园,里面葬着安娜的母亲。一路走过去,安娜看见不少可爱、好玩的墓志铭1——是的,好玩。有一条墓志铭,居然是“早就跟你说我病了嘛”,没有姓名,没有出生日期,只有这么一句话。安娜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经常前来扫墓的人耸了耸肩,毫不见怪:“那老头靠这句话赚了不少花束,值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别出心裁的墓志铭,比如故意修葺成椅子的墓碑,墓志铭是“来我身上坐坐吧”;又比如,一座光滑的大理石墓碑,前面都是正常的姓名或年月日,最后忽然来一句,“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再比如,带着粗话的墓志铭,“该死,这里面真黑”……这些最后的幽默冲淡了安娜对死亡的感伤,她几乎是面带笑容地走到了布朗女士的墓前。当她看见墓碑的一刹那,笑容渐渐淡了下来。这墓碑一看就不是布朗女士自己的手笔,大理石材质,光可鉴人,上面有姓名,有出生日期,有死亡日期,甚至有死因,却唯独没有墓志铭。因为,她死于一场无法预测的意外,身边没有亲人,只有一个不想承担丧葬费、不知所踪的爱人,没人知道她想在墓碑上留下什么,她错过了与生者最后一次对话的机会。安娜的情绪瞬间坍塌崩溃,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扁着嘴,背靠着墓碑,慢慢蹲下来,抱住膝盖,抽抽搭搭地说:“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她那个时候在想什么……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想过,她走了,她死了,我该怎么办……她有没有想过,我也能给她想要的未来……”泪水一颗一颗打湿了她的手臂,冲花了下睫毛的睫毛膏。她真是个又坏又自私的女孩,都到母亲的墓前了,心里想的依然是,对方再也没办法看到她的改变了。可是,她真的很需要、很需要母亲的肯定。有的父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对儿女的一句赞美,胜过其他人的千言万语。安娜没有难过太久,她已经为布朗女士哭过太多次,而悲伤会随着悲伤的次数而减淡。就算她想要难过,也没有多少悲伤让她难过了。谢菲尔德半蹲下来,掏出干净的手帕,擦掉她黑乎乎的睫毛膏和眼泪,然后,把手帕折叠起来,毫不嫌弃地按住她的鼻子,哄着她擤鼻涕。安娜看着他那双冷色调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看了又看,泪水毫无预警地涌了出来。虽然她现在已经碰见这个人了,也跟他相爱了……可是万一,万一当时她没有碰见他,该怎么办?她会不会跟她母亲一样,死在某个城市的街头,无人安葬?或者说,她已经死了,这只是她临死前幻想出来的一个美梦。想想也是,像她这样的坏女孩,根本不配拥有这么美好的感情。遇见谢菲尔德时,她的人生就像天际线苍然的黄昏般,随时会与火红色的彤云、纤长乌黑的影子坠入黑暗。除了一张看得过去的脸蛋儿,她是那么普通,没有任何优点,懒惰、邋遢、脾气暴躁、性格冲动、举止粗俗,没有教养,也没有品味。她拥有一个不值得被拯救的灵魂。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值得。”是谢菲尔德。不知不觉间,她将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谢菲尔德看着他的少女,她总是神采飞扬,满脸欢笑,爵士乐一响,就会摆动裙摆,随着音乐扭动起来;报纸上一些过时、乏味的小人儿漫画,都能让她格格发笑。他的周围总是充满了她朝气蓬勃的笑声。她似乎永远快乐,如同一个给人们送去温暖的黄褐色小仙女。谁能想到,她的心中也会有一个装满自卑的秘密花园,只有在极其难过的时候,这个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