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也会想,我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辛辛苦苦才熬成角儿,最后还是做人掌心里的玩意儿的命,”花小梁想起过去,摇了摇头,说,“我那时也想过死的,可我一想,我花小梁来这世上一遭,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甘心。”
“后来想开了,别太在意别的东西,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路,反倒豁然开朗了。活着也没有那么难,活下去才有可能,你瞧,我成了花老板,手里有了银钱,想吃多少肉包子就吃多少肉包子,想打多贵的头面就能打多贵的头面,过个百来年,有人细数北平名伶,说不定还有我花小梁一席之地,啧,光宗耀祖了。”
花小梁掰着手指头,越数越开心,笑道,“你瞧我还收留了月牙儿,还结识了你这个好朋友,要是我那时一头磕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兰玉看着,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他实在很喜欢花小梁,看着花小梁,他仿佛看到了一丛葱绿的春草,疾风骤雨之后依旧能抖抖叶子,在阳光下挺拔生长。
兰玉说:“我也很高兴,能够与你结识。”
花小梁嘿然道:“我都想好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我唱不动戏了,就收几个徒弟,到时候你来住我隔壁。”
“一个给我做饭,一个给我烧水,一个捏肩一个捏腿,”花小梁美滋滋道,“让他们把咱俩当祖宗伺候着。”
兰玉笑容更甚,说:“你上哪儿收这些听话的徒弟?”
花小梁哼哼唧唧道:“这你就不懂了,真想学东西的,就得把师父当祖宗供着。”
兰玉笑道:“好啊。”
花小梁看着兰玉,说:“那就说定了。”
兰玉道:“说定了。”
花小梁补充道:“要是李家那三位少爷不让,你可得管着他们,别让他们寻我晦气。”
兰玉莞尔,心中竟也松快了几分,点头说:“好。”
兰玉在花小梁的四合院里待了一下午,天将黑时才回去,花小梁揉了揉吃多了的肚子,说:“天都黑了,你要不别回去了。”
兰玉说:“还是回去吧。”
花小梁只得将他送到门口,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兰玉,说:“路上小心。”
兰玉应道:“回去吧。”
说罢,提着灯笼就下了石阶,出了花小梁的四合院,要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天色晦暗不明,不知谁家里传出了几声狗吠,夹杂着人声,别有一番人间烟火的滋味。
他一走出巷子,下意识地抬起眼睛,就在前头路边看见了一辆车。
是李鸣争。
他开着车窗,一条手臂探出了车窗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红色的烟头已经快燎到了尾。
二人目光对上,李鸣争下了车,朝兰玉走了过来。
兰玉静静地看着李鸣争,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前。在李公馆时,总是他走向李鸣争,而今,好像每一次都是李鸣争走向他,不止李鸣争,李家三兄弟都是如此,不管他退到哪里,他们都会走向他,一次又一次。
李鸣争并未说什么,伸手拿过了他手中的灯笼,道:“走吧,回家。”
兰玉闻到了李鸣争身上的烟味儿,在他记忆里,李鸣争抽烟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第一回见李鸣争抽烟是在戏楼,后来,就是他戒大烟那段时间,李鸣争极忙时也会抽烟。
慢慢的,兰玉闻到李鸣争身上的烟味儿就知道李鸣争忙得不行,有些心烦气躁了。
兰玉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无比微妙的感觉,仿佛高高在上,淡漠如神像的人,多了俗世的气息,会生病,会烦闷,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再高不可攀。
兰玉突然想起下午花小梁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说:“兰玉,你对李家那三人,当真只有恨?”
兰玉沉默。
只有恨吗?兰玉自己也说不清,或许花小梁说的是对的,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不是什么都能掰扯得清清楚楚的,爱恨尤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