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季尧登基那天天气极好,是礼部挑选的吉日,天高云淡,秋风徐徐,扫尽了巍峨宫中的血腥气,兀自焕然一新。
季尧即位,一身尊贵玄色衮服,十二冕旒,高高坐在龙椅上。杨贺捧着诏书宣读,逐字逐句,声音轻缓又清晰,端庄又肃穆,浩浩荡荡地传了开去。
季尧支着下巴看杨贺,阶下是伏地的文武百官,杨贺背挺得直,几根细细的手指握着诏书,依旧是一身朱红内侍裳,不同以往,衣上描了四爪金蟒,看着也艳也凌厉。
诏书宣读完了,杨贺回身时,正好对上季尧的目光,二人对视了一眼。季尧对他笑了一下,分明已经为帝,却犹有几分少年气,珠毓晃荡,有几分跳脱天真。
杨贺愣了愣,垂下眼睛,和阶下的群臣一般,跪在了季尧面前。
呼声如潮。
上告宗庙,祭天,新皇登基繁琐,二人折腾了一整天,直至天将黑,才堪堪完事。
一进殿里,季尧就拿手摘头上的冠冕,嘴里抱怨着,“这东西太重了,脖子差点给我压折了。”
一旁的小内侍小声说:“陛下,您如今是皇上了,自称要改……”
季尧一手拨着垂下的珠旒,扫了眼那小内侍:“嗯?”
小内侍脸色白了白,噤若寒蝉,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说:“奴才多嘴。”
季尧咧嘴笑了下,看着沉默地立在一旁的杨贺,说:“算了,今日不同你计较,都下去。”
“公公留下。”
不多时,侍人鱼贯而出,殿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季尧走到铜镜前,镜面锃亮,他有些笨拙地想将头上戴着的冠冕取下。杨贺犹豫了一下,才走了上去,站在季尧身后,抬手熟稔地摘下了冕旒。
季尧透过铜镜镜面,看着杨贺,突然叫了声:“杨贺。”
杨贺正捧着他的冕旒,十二旒贯了剔透的白玉珠串,点了宫灯,灯影明亮,衬得他肤色极白,矜贵又易碎。
杨贺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铜镜中二人的身影。
铜镜里二人一坐一站,看着很是亲近。
屋子里也静,褪去了白日的浮华喧嚣,日头落下,独属于宫闱之中的黑暗孤独探出了头。
不知怎的,季尧竟恍了恍神。
他自那个梦后,每一天都在害怕,仿佛那是他的末路,绝路,所以他不择手段也要绑着一个人陪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季尧想,他不会是孤家寡人。
杨贺也有些恍惚,季尧即位之前,钦天监送来年号,新帝登基,自当改元更章。
当中一个分外刺眼——长熙。
杨贺死在长熙元年。
季尧的手指在几个箔金红牌上转了一圈,堪堪落在长熙二字时,杨贺眼皮跳了跳,伸手抓住了季尧的手,说:“长熙不吉利,换一个。”
杨贺鲜有这样的语气,季尧看了他一眼,故意逗他,“年号都是钦天监测出来的,怎么会不吉利?”
杨贺抿了抿嘴唇,季尧又笑,“公公不喜欢这个?”
杨贺说:“不喜欢。”
“公公不喜欢那就不要了,”季尧两指夹起,扔了出去,道:“公公喜欢哪个?”
杨贺心里定了定,说:“定年号是大事,奴才岂能越俎代庖。”
季尧笑了起来,挨着他,“这算什么大事,虚头巴脑的东西。”
末了,还是选了个年号——元景。
元景,不再是长熙,好像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