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什么呢,还不过来吃药。”
妻子知道再怎么叫孩子过来,他也只会赖在原地不动,于是她把药粉倒在汤匙上,然后加了几滴草莓色的糖浆。他关上浴室的门走过去问妻子:
“英惠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他们最后还是办了离婚手续。虽说不是不能理解小郑,可他也太无情了。什么夫妻关系,我看都是虚无缥缈的。”
“不然我……”
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然我去找英惠聊聊?”
顿时,妻子脸上有了神采。
“那太好了!我让她来我们家,可怎么也叫不动她。如果你去找她,看在你的面子上……哎,虽然她也不在乎这些。真不知道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一边看着很重感情的妻子端着那汤匙药小心翼翼地走向儿子,一边在心里想,妻子是个好女人,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好女人。正因为她太好了,反而让自己觉得很烦闷。
“我明天就给她打个电话。”
“我把她的号码给你。”
“不用,我有。”
他隐隐感到心潮澎湃,随手关上了浴室的门。淋浴喷出的水伴随着嘈杂声落在了浴缸里,他望着四溅的水珠脱掉了衣服。他知道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有跟妻子做爱了,但他更清楚的是,此时勃起的性器并非因为妻子。
他回忆着很久以前跟妻子去过小姨子的住处,见到蜷缩在床上的她。在那之前,他背起浑身是血的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胸部和臀部的触感,以及只要脱下那层裤子,就能看到像烙印一样的胎记。想到这些,他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聚集到了那里。
他一边咀嚼着这些幻想,一边站在原地自慰。随后他走到淋浴下,用水冲洗着喷射而出的精液。由于水温过凉,他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呻吟声。
***
两年前的初夏,小姨子在他家割了腕。为了庆祝他们家的乔迁之喜,妻子娘家人齐聚宽敞明亮的新居共进午餐。妻子的娘家人特别喜欢吃肉,但不知从何时起,小姨子改吃起了素,她的反常举动惹恼了包括岳父在内的所有娘家人。因为吃素,小姨子变得日渐消瘦,所以大家责备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参加过越南战争的岳父却动手打了不肯吃肉的小姨子耳光,还抓着一把肉硬是塞进了她的嘴里。那一幕简直就跟荒谬的电视剧剧情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但比那一幕更鲜明、更触目惊心的是小姨子在那瞬间发出的惨叫声。她吐出嘴里的肉,然后举起水果刀,恶狠狠地轮流盯着自己的家人。她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不安地翻着白眼。
当鲜血从她的手腕喷射四溅时,他毫不迟疑地冲上前去,用撕下的布条捆绑住她的手腕,然后一把背起了轻得吓人的她。当他一口气跑到停车场时,这才讶异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有如此惊人的决断力和爆发力。
在目睹昏睡的小姨子接受紧急治疗的时候,他听到啪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体内蹿了出来。至今为止,他也无法准确地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有人在他面前像丢垃圾一样丢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个人的血浸湿了自己的白衬衫,血与汗交融在一起渐渐干枯成了褐色的痕迹。
他希望小姨子能活下来,但与此同时他思考起了那意味着什么。小姨子抛弃自己生命的瞬间,似乎成了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对她来说,所有人——强迫她吃肉的父母、旁观的丈夫和兄弟姐妹——他们都是彻彻底底的外人,抑或是敌人。眼下就算她醒来了,情况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虽然这次是冲动性的尝试,但肯定还会有下次的,说不定到时候她会做好周全的准备,排除周围所有的干扰。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希望她醒来,再次醒来,反倒会让情况变得更加茫然和腻烦。也许他想把醒来的她丢出窗外也说不定。
小姨子度过危险期后,他用妹夫给的钱在医院的商店买了一件衬衫换上,但他没有把那件散发着血腥味的衬衫丢掉,而是把它团作一团拿在手里直接上了出租车。坐在车里,他想起了自己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那些画面竟然会在记忆深处给自己带来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那部作品捕捉了很多令他觉得虚假和令人生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广告、电视剧、新闻、政客的嘴脸、坍塌的大桥和百货公司,以及流浪街头的街友和身患绝症的孩子的泪水,他利用音乐和字幕剪辑串联起了所有的画面。
他突然觉得反胃,因为他从那些画面里感受到了憎恶、幻灭和痛苦。与此同时,那些夜以继日为了表达这些感情的瞬间也像一种暴力刺激着他。那一刻,他的精神似乎超越了某种界限,他恨不得猛地打开车门,冲到柏油马路上翻滚。他再也无法忍受那些现实中的场景了。换句话说,当他有能力处理那些画面时,并没有心生厌恶之情。又或者说,当时并没有从那些画面里感受到威胁。但就在他闻到小姨子血腥味的瞬间,在那个午后闷热的出租车里,所有的画面都对他造成了威胁。他想吐,甚至感到无法呼吸。就在那时,他萌生了或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创作的想法,他变得筋疲力尽、感到人生乏味,再也无法忍受人生承载的一切了。
十多年来,他创作的所有作品都在悄然地弃他而去。那些作品再也不是他的了,而是变成了他认识的,或者似曾相识的某一个人的作品。
***
电话另一端的小姨子明明接起了电话,却没有出声。他隐约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还有什么东西嘎吱嘎吱地作响。
“喂?”
他勉强开了口。
“英惠,是我。你在听吗?你姐……”
他鄙视自己,对自己的伪善和策略感到毛骨悚然。但他继续说道:
“我们很担心你。”
面对没有任何回应的话筒,他叹了一口气。想必现在的小姨子也跟往常一样赤着脚。她结束了数月的医院生活后,妹夫表示,与其跟她生活在一起,还不如让自己也住进医院。在娘家人轮番上阵劝说妹夫期间,小姨子暂时住进了他们家。在她找到房子搬出去以前,他们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他并没有觉得不便和麻烦,因为那是在听闻胎记的事以前,所以他只是对她充满了怜悯和困惑。
小姨子原本就沉默寡言,晚秋的白天她都坐在阳台晒太阳,她会用手捏碎从花盆掉落下来的枯叶,或是张开手掌利用阴影做出各种图形。妻子忙得腾不出手脚的时候,她还会带智宇去浴室,光着脚站在冰凉的瓷砖上帮孩子洗脸。
他无法相信这样的她曾试图自杀,更加无法相信的是,她会袒胸露背、泰然自若地坐在众人面前。也许那是一种自杀未遂后的错乱症状。虽然是自己背着浑身是血的她跑进医院,而且那件事对他造成了强烈的影响,但他始终觉得背起的是别的女人,抑或是在另一个时间段经历过的事。
如果说现在的她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她依然不肯吃肉。起初因为她不吃肉引发了家庭矛盾,之后又出现了袒胸露背的怪异举动。正因为这样,妹夫把依旧不肯吃肉这件事当成了她没有恢复正常的证据。
“她只是表面看起来很温顺。她本来就精神恍惚,现在每天吃药人变得更呆滞了,病情根本没有一点好转。”
但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小姨子的丈夫竟然会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抛弃妻子,就跟随手丢弃坏掉的手表或家电一样。
“你们不要把我看成卑鄙的家伙。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