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秋莹诀别后。我世界里的光和影,仿佛也都在一瞬间消散。思念从此生根,华年就此停顿。其实我也很想去死,我真的也很想为她去死。但我不能死。我死了对他们来说似乎也只会是一种打扰。我不配去打扰。我只配像此刻,独坐在这飘零的世间,独坐在这苍茫的竹影里。陪着我们埋葬在这里的孩子,了草地过完这漫长的一生。这大概就是我唯一的宿命。此生被问过太多值不值得。在无数次的醉生梦死中回望那十年,对她,我偶尔也是怨的。怨她在决定为他赴死的那一刻,竟连我们的孩儿都没有想起来去看一眼。一眼都没有。她付出万千艰辛,努力了六年才得来的孩子,仿佛只是件工具。而在她得知方策死去的刹那,这件工具就失去了原本应有的价值。当然,也说不定,我们父子都只是她的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罢了。她消逝后的这几年来,我也常常会想,方秋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实际上我们也是有过快乐日子的。我们也曾有过在花前拥吻,在月下欢爱的快乐日子。我无法否认她也是爱过我,否则,她又怎么会愿意嫁给我。但似乎,在成亲的那天,在她走向我的那短短一程路,就走到了她对我爱意的终点。在她终于嫁给我的那一刻,她的爱就开始随云浮散。我十八岁那年走下青城山,孤身在江湖中走马观花,耳畔流淌过许许多多关于祁连庄主的传说。方策这个名字,仿佛成为了武林的神话,成为了我辈武者的楷模。他举世无双的剑法,他诡谲神秘的功法,包括他卓绝出众的风姿,都在江湖中威名远扬。身为江湖中人,似乎没谁不想成为祁连庄主。听得多了,我决定也去看看祁连的风雪,去见见方策的风华。但我刚踏入祁连。我就看到了她。她坐在城门口,泫然欲滴,似哭未哭。她泪睫轻颤的一刹间,我的心也跟着一颤。她的泪仿佛滴落在了我的心里。我停下了我的脚步,我从此决定了一生去追随她的脚步。她居然就是祁连庄主的女儿,方秋莹。我竟然娶了祁连庄主的女儿,方秋莹。在几度大雪纷飞的祁连山,我终于看到了方策。他果然如江湖相传一般孤高清冷,如一把剑,寒光内敛,光芒深藏,叫人不敢逼视。我本该跟着叫他一声爹,喊他一声岳丈大人。但在面容苍白,清冷淡漠的方策面前,也不知为何,我叫不出口。大概也是因为他太过年轻,看着并没有比我大上多少岁。加上我自问在武学一道上也略有所成,并不觉逊色于人。少年血性中隐约犹带着一股对强者的不服气。我想看看他的剑。我向他提出比试一场,与他在剑术上一决高下,争个胜负。他却也未曾给我这个机会。还记得那天,他伸手握向天空中飘飞的雪花。他闭目聆听雪落下的声音,许久以后他才淡淡地说,“你已经赢了。”那天的我,看着神色茫然的方策,还不懂我赢了什么。方秋莹常说祁连山很冷,祁连庄主很冷。我没告诉她,其实,她不笑的时候,她也很冷。成亲前,我们曾一起约定要走遍万里山川,共看人间山河变色,一起俯视时间灰烬。婚后的我们如约四处游荡,但她似乎对闯荡江湖这件事,已经完全丧失了热情与兴趣。她却也不肯停下脚步,仍然伴我一路前行。她只是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变得越来越蛮横轻狂,乖张狠戾,常与人一言不合举剑就杀。即使对方没有得罪她,她也总是因他人随意一句玩笑,无意的一个动作就倏然拔剑。许多时候都是在莫名其妙地惹是生非,为战而战。我们一路结下了越来越多的仇家。她凭着得承于方策的精湛剑法,无畏于敌。我亦自负武功高强,护她左右。但,力竭厮杀中必有一失,生死跌宕间终有一败。我们在昆仑遭仇家联合设伏,我们败了。方秋莹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但面对死亡她似乎显得非常淡然,只是在血色间望向我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愧疚。我来不及多想其中深意。方策踏月飞掠而过。我终于有机会得以一见方策出剑。激荡磅礴的剑意带着他滔天的怒气几乎划破苍穹,他所踏之处皆成血海。这就是方策。这就是挥手即让天地惊变,抬眼就让日月倾落的方策。他将重伤的我救活了。他抱着方秋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是无悲无怒的一眼。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怪我,他岂能不怪我。是我没有护好我们的珍宝,我也在怪我。我强撑着身体,追上了他。他没有回头,亦没有停留。他只抱着我的方秋莹,他只抱着他的方秋莹,一步步默然向前。同样重伤在身的方秋莹却被千年寒潭的寒气加重了伤势。任他抱着她走遍医馆,试遍良药,仍是药石罔效。那晚的雨,下得很大,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为谁而哭。但在滂沱的雨声中,我却听到了她喃喃的轻叹。“爹,我怎么又梦到你了。”透过敞开的窗棂,我看到了他的泪瞬间落下。“方策,今天你不抱我了吗?”“方策,连在梦里你都不再理我了吗?”我听到了她泣血般的低语。“方策,我杀了很多人,你还是没有寻来。”“我还能不能回家。”“我真的好想方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方策快点来找我。”他垂着头,紧紧地执着她的手抵在他的额前。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我在他遥迢的沉默中,看到了他额角迸出的青筋,看到了他手指泛白的骨节。也看到了他汹涌不息的眼泪。他的泪仿佛带着无尽的痛意,悄无声息地一滴滴,滴在她的手上,落在她的脸颊,与她的泪珠交融。那些滚落交缠在一起的眼泪,仿佛就像他们彼此之间的爱一样,不受控制,亦无法克制。我听到了她一句句的思念,一句句的后悔。我突然懂了久不出祁连的方策,为什么却能及时赶至昆仑。我也突然明白了这一路来方秋莹莫名其妙的惹是生非。这何尝不是她对他的的低头求和,这何尝不是她对他没说出口的请求挽留。但是方秋莹,你真的把此刻当成是一场梦了吗?那么身为你的夫君,我,又该情何以堪。冰冷的雨水混着我的热泪在我的伤口静静流淌,我终于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走开。”清冷简单的两个字,却在这个雨夜里如钟鼓响彻云霄般清晰。我知道,这两个字是对屋外的我说的。可我也知道,我不该走。那是我的妻啊,我怎么能走。摇曳的烛火被他猛然扬起的掌风扑熄了。我也走了。我远远地坐在路边。我望着我一路跌坠在雨水里的血迹,我在心中龌龊地想。高洁的祁连庄主,他会不会在这么一个风雨夜里,走下神坛,违抗天命?天命,可不可违?天命,他敢不敢违?或许他是敢的。我在万籁俱寂的雨中独坐至天明。我想象着他怎样进入她身体的深处。我想象着他如何抵达她灵魂的终点。我想象着他们于黑暗中的相依相缠。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我无能为力,无法阻止。但当长夜走到尽处,天际消退了繁星,他坦坦荡荡地打开了门。他不再是曾经的方策。他却依然还是绝世无双,如雪山般孤傲高洁的方策。他用另一种方式违抗了天命。他救回了我们的方秋莹。他也彻底带走了她的心。如此磊落的方策,如此克制的方策,他值得任何人敬佩,包括我。我知道,我再也赢不了。醒来后的方秋莹回了祁连。她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给我,她追逐着远去的方策赶回了祁连。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我似乎也不配谈有什么滋味。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的永别了吧。但竟还不是,她竟很快又来到了青城山。她扑在我的怀里,她哭着对我说想要一个孩子。我的心,裂过,碎过,但在空洞中回荡的血和泪,却仍还愿意为她灼热滚烫。一如最初模样。甘苦入喉,我依然还是在庆幸,庆幸这明月仍然愿意照耀在我的身上。总之,不管她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无论我们之间会被她怎样展开,我都全盘接受。我们徜徉在她的眼泪中日以继夜地欢爱。我只是再也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