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还说!”老朱指着周凯,手里教尺微微发抖。然而,即便那威慑十足的教尺已然紧攥紧在手里。他怒目瞪视一圈,深呼吸,最终,也只是手劲一偏、象征性用力地狠敲几下办公桌。紧接着耳提面命,挨个把人训了半个钟,末了,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上课。“不要再让我看见下次了!听到没有?!”“……听到、听到。”一群小子瞬间如蒙大赦。接连不断的小声应答过后,只悄然再狠狠瞪了没事找事、给他们惹一身骚的舒沅和蒋补翰一眼,便随即脚底抹油,飞也似的溜走。“砰”一声。人走门关,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老朱、舒沅和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秦补翰,齐齐默然无语片刻,前者转身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热茶,递到两人手里。“没事吧?”老朱低声问秦补翰。看他一直捂着腿间,脸色隐约发白,又眉头紧蹙,追问着:“要不要去校医院?”秦补翰摇摇头。有些嗫嚅的、怯生生回答:“不用……就当时有点痛。过一下就好了。”“真的?”“嗯,我经常……不是,就是,反正过一下子就不会痛了。”这孩子似乎还没变声,声音细而纤弱,有点像女孩儿,表情动作同样如是。老朱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叹息一声,指了指桌上试卷,又指向一旁语文老师的办公桌。“那你在杨老师那坐会儿,自己找张卷子做吧,没做完也没事,缓缓情绪,下节课再回班上。”少年满脸感恩戴德,忙不迭点头答应。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便捻起张试卷,避到了隔壁的隔壁去。等他走开,老朱这才抬头,看向一直默默抱着手里热茶不曾言语的舒沅。四目相对。半晌,老朱推了张办公椅过来给她坐,轻拍椅面,话题绕来绕去,却也唯余一声长叹。“我知道,你要问我为什么就这么把人放走了。”“……”“可我哪敢打他们?现在网络什么的都发达了,但也是双刃剑。随时要做好准备等着被投诉,投诉给校长、给教育局,动辄要发上网。就前两天,李老师你知道吧?你们那时候的历史老师,看见他们那群人躲在厕所抽烟,群……殴一个外校的女生。说了两句,接着就不得了了,孩子闹着要自杀,说老师对他有意见,故意给他穿小鞋,一大家子人跑来学校闹。闹到最后,虽然调监控证明了李老师的清白,可他家里老婆受不了啊,名声都毁了。只能逼着他辞了职,至于那个学生,记了个大过,还是接着念书,什么事都没有——这就上礼拜的事。”舒沅听得心口直跳。“……学校不管吗?”“现在还有学校发声的余地吗?”老朱反问。说话间,他扶着额头,也只满面有心无力的无奈。“……现在的社会太急躁了,大家都急着要表达,要说话,大的声音就会盖过小的声音,小的声音就只能沉默,这是没办法的事。就跟现在这群孩子似的,有人骂你,骂完就算了,不当回事,有几个人会管之后被骂的人心里什么感受?”他难得多话,一字一句,却都是少与人说的血与泪。其实换了别人,其实大可不必说这么多——然而,眼前偏偏已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不对她交代清楚,他良心上过意不去。于是思索片刻。半晌,还是静静的,把掏心窝子的话都一股脑倒了出来:“现在的孩子都精明了。知道录音,录视频,这本来是好事,因为确实怕有不道德的情况,我也有小孩,我也希望他们碰到不公平的事会反抗。可谁能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像我们以前也想象不到,孩子和孩子之间会那么排挤对方。现在你也看到了,他们已经知道,在大人面前,永远半个字都不反驳,但你只要敢骂狠了,不说自己,就是那些被欺负的小孩,就越会受苦。挨骂的在老师这挨了多少,就会加倍还给本来就受欺负的同学……我们能怎么办?罚也罚了,骂也骂了,可是还是屡禁不止。做老师的,你说我们能怎么办?”即便他是老师,是园丁,是培育社会栋梁的第一班岗。可这个问题,他从十年前甚至更早,从他开始当老师,就开始问,开始心痛,依旧每一年都有这样的学生,成为人群中的羔羊,还能怎么办呢。——他们又做错什么了呢?因为男生女气,因为胖,因为平庸,因为不够出挑因为不合群?这是罪吗?还有舒沅,她曾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门生之一,那年的高考,却得到了最为荒唐的结局,这公平吗?他的力量仅限于阻止一时的欺凌,除此之外,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只能摇头。对自己,也对舒沅。老朱说:“其实我特别,或者说最不想的,就是让你看到这种情况。也很不好意思承认,其实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从来没有变过——甚至可能以后也不会变,毕竟从我小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我们的教育教给每个孩子怎么考试,怎么读书,可没有教给他们,什么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舒沅握紧手中的塑料茶杯。“可我今天来,就是——”就是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未免太过于自以为是。或者,至少能少少的,改变一些社会的偏见?犹豫的话在喉口转了一圈。她还没想出最确切的形容,倒是老朱伸手,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她肩膀,说了句:“你别急,老师也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舒沅一愣。抬眼,却见眼前老师和气圆脸上,露出个淡淡笑容。像是忽而陷入回忆中。老朱沉默片刻,开口时,只温声说着:“你那本书,是咱们李老师第一个推荐的。”“他说你写得好,特别好。所以中文版出来之后,我马上让我女儿也去买了一本,后来看了,确实是,对我触动也很大——就因为触动大,所以,前段时间,我女儿一跟我说,网上把你写个人经历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其实我心里大概就有谱了,毕竟你写这些,永远是会有人不高兴的。在他们心里,你做的事只会让他们像是被人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他们得跟你争个对错,本质上和从前没什么差别。”——所以,老师其实都知道,也都看过那些所谓的发言了?舒沅脑子里“嗡”一声。几乎瞬间就想起网上那些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论调,和下头一众附和的喝彩。想也没想,便急忙下意识给自己解释:“老师,我没有故意在书里透露他们的真实信息,真的。”“我知道。”“我想写这本书,也不是想去回忆那些想起来就……特别难受的事,不是为了去恶心谁,只是想给很多一样经历过校园暴力的孩子一点勇气,去跟自己和解。我不是什么多好的例子,可至少他们也许、也许能知道,其实被欺负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也根本不必为了这些,一辈子都活在噩梦里。”面对着目睹过一切她曾经经历的人,平静稳重如舒沅,忽而也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她的语气逐渐急促起来。“我也没有打算把叶文华拿出来泄愤……虽然我讨厌她,我也不觉得她的死能给她赎罪,但是我从没想过写书来讽刺她。”说到最后,她几乎像是要哭。可依旧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大抵只是积累了很多天的,说不出来的委屈,憋得她几乎控制不住情绪。【朱老师,我想读书,我一定要考好大学,以后要飞得很高很远,不会只留在上海,一定。】“我只希望他们不会再害怕被起绰号,被关在厕所里,被人用蛋糕砸脸,文具盒里被人塞虫,永远被人羞辱外貌,羞辱身材——”【我要写书,给更多人看,不管是谁,只要他们看到以后,会有一个人,想去反省从前沉默看着我们受欺负,去教他的孩子不要重蹈覆辙,那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一定会好好考,我要去北大,要去更高更高的学府,只有让人听到我的声音,只有让人知道被欺负的小孩也会难过,他们才会说对不起,我们需要那句对不起。】“我希望他们受欺负的时候,哪怕没有力量反抗,至少不要去怪自己,怀疑自己,因为我就是最……”她深呼吸。“我就是最……”【我想在梦里,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国旗底下讲话,不要再有嘘声了,我想他们尊重我,因为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我也想要交朋友,我不是孤僻,我是被孤立了。】我就是最糟糕的例子。那句话梗在喉口。——老朱却忽而在这无端沉默中,默默捂住了眼睛。他什么话也没说。其实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像十一年前,考场外,金榜题名下的沉默,他永远是有心无力的旁观者。最后他们都沉默着。而舒沅的肩膀深深陷落下去。在老师面前,在唯一从始至终看遍她狼狈的老师面前,终于,她藏了十多年的自卑,隐忍,恐惧,悲哀,都在这一刻的呜咽中无所遁形。即便她已经变得强大。即便终于有人爱她,与她分享人生中的悲欢喜乐,也仅仅只是她变好了,不是痊愈了,从来不是。在得到那句道歉之前,她依旧没有找到人生的答案。就像她依旧不能理解人心为什么能那么坏。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依旧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