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后熄了灯,两个人躺在床上,中间还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
房间昏暗,月光皎洁地从窗外映进来,段霖扭过头,看到旁边躺着的人侧脸模糊的轮廓。他睡不着,往旁边凑了凑,“祝远山。”
“嗯。”同样睡不着的小孩回应了一声,把脸转向他的方向。
两个人在黑暗里也能感受到彼此的视线。段霖看着祝远山的眼睛,觉得像是两颗从水里捞出来的紫葡萄,晶莹剔透。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你身上有香味。”
“药、药味。”
“不是,”这回段霖把身子也转过来了,很认真地说,“是桃子味。”
祝远山低头闻了闻衣服,又往段霖旁边蹭蹭,“你、你,也、也有。”
“是吗?我怎么闻不到,”段霖拎起自己衣服领子放到鼻子底下嗅嗅,又滚了一圈到祝远山跟前,鼻梁抵在他的肩窝用力一吸,“你身上才能闻到,好甜的桃子味,水蜜桃。”
祝远山的脖颈被段霖的头发蹭得有些痒,“一,一样,”他一本正经地说,“洗、洗、洗衣粉。”
“喔!”段霖躺回自己的枕头,想起来妈妈买的洗衣粉都是桃子味,可能每天在身上已经习惯了,但是祝远山穿着就能闻得出来,好神奇。他一想到祝远山正穿着自己的睡衣,就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他们俩已经很亲密了。
段霖又想起来小时候的玩具熊,他也会把自己的衣服穿在小熊身上。又不是只有女生才喜欢玩这种装扮养成的游戏,男孩子也可以玩啊,那时候邻居哥哥还总是笑话他,可现在他已经不是只能挨欺负的年纪了。
平时睡前段霖也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继续做乱七八糟的梦。可是今晚好像脑袋里有根神经一直在跳,他越思考就越清醒,还是想跟祝远山说话。
“我不会告诉别人。”
原本都安静了的房间突兀地响起这句话。祝远山“嗯?”了一声,听起来不像快要入睡被吵到了,也好像一直清醒着。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爸爸的事,还有。”段霖斟酌了一下用词,“口吃”和“结巴”各自站在天秤的两端,他决定把天秤扔了。
他大脑空白,没斟酌出来别的,“还有那件事,我保证,我发誓,永远都不和别人说。”
有点奇怪,但是祝远山知道他在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嗯。”
段霖觉得自己刚才太庄重了,有些感动,仿佛一瞬间他们变成了同生共死的战友,如果一个人战死沙场另一个人就要说“以后你妈妈就是我妈妈”那种。
他又想到了什么,像是在执行保密行动一样贴到祝远山旁边,故意小声问,“还有人知道吗?”
距离太近了,温热的呼吸吹到耳根底下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颗粒,祝远山忽然觉得心跳快了几下,他贴在裤子旁边的手指不自觉攥紧,“老、老师。”
原来是这样,段霖想,难怪每次上课都没人叫祝远山回答问题,他以前还羡慕来着呢。
两个人又半天没说话,房间像是一块黑暗里正在融化的方糖。这回是真困了,没过多久,祝远山就听到身边传来均匀和缓的呼吸声。今天发生了好多事,他心里有些乱,但还是抵不住身体里海浪一样阵阵汹涌的疲惫,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胸前突然横过来一条胳膊,像是抱住玩偶一样把他往怀里搂。祝远山有点惊慌地睁开眼睛,下意识要把人推开,但段霖身上的气味又让他平静下来。祝远山迟疑片刻,想钻出去却被勒得太紧,想把段霖叫醒……又觉得他再入睡还会是这个样子。
次日清晨,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段霖醒来时神清气爽,觉得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他伸着懒腰,看到旁边顶着两个黑眼圈不停揉胳膊的祝远山,感觉非常诧异。
回到学校两个人也并没有变得亲近,只是有一点点,比如在走廊或者操场上看到了会打个招呼。大多时候是段霖挥着手喊“祝远山”,而被叫到名字的人像某位德高望重的领导一样向前者点头致意。
祝远山的爸爸也不经常回家,常年在外躲债,其实那天晚上就悄悄坐火车跑了。段霖担心祝远山还会突然挨打,放学的时候送他回家过几次,后来一直没再发生什么事,再加上两个人住的地方不顺路,也就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轨迹。
还有一个祝远山不让段霖再送的原因是,坐他自行车后座总是颠得屁股疼。
日子流水一般哗啦啦飞快过去,转眼就开学两个月了,枯黄的树叶一片片掉下来,踩着脆脆的。段霖在十一月的某天突然决定要开始跑步,因为他发现从五年级到现在自己的确没有长个。
妈妈买了一冰箱的牛奶,每天早上在他的书包里塞两瓶,另外一瓶叫他带到学校给小祝同学。于是每次自习前,段霖都会在祝远山的书桌上放一瓶牛奶。
偶尔祝远山来得早,会站在窗边往操场看。他总是能在很多同样穿着校服的人里面一眼就找到哪个是段霖。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只有手指尖那么大,像是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一把就能把他拎到半空,那时候段霖一定会吓得啊啊大叫。
祝远山想到这里就会忍不住笑,好像沉重的人生里,有某一个部分突然变得轻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