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长安之后,你便去白水潭读几年书,考个进士,好好做番事业出来,将来也能彪榜青史。”说这话的时候,石越恍忽便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不过心里却始终是欣慰与高兴。
“我不想进白水潭,也不想考进士。”侍剑有几分胆怯的说道。对于石越,他始终有几分惧怕,但这种惧怕,乃是儿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的那种惧怕,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对方的认可。
石越笑道:“原来你是想从军?也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从军也是大丈夫之事。”
“我也不想从军……”
石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对荫官之法。”
侍剑见石越误会,连忙摇手解释道:“我也不是想要荫官。”
“难道你想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做书僮不成?”石越板起脸训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家可没有你这样的!”
侍剑脸烧烫一样的红,半晌,方鼓起勇气低声说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什么?”石越一时没听清楚。
侍剑抬起头来,正视石越,重复道:“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呢?”
“为何一定要建功立业?”石越呆了一下。
“我觉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业也很好。跟在公子的身边,看着公子建功立业,我就很知足了。”侍剑的声音,虽然依然不高,却清晰可闻,“我并不在意能不能富贵显达,能不能名留青史。”
“是这样么?”石越倒是被侍剑说的给震惊了。他一向热衷于名留青史的伟业,却忘记,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更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身边最亲密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看着将来要被史书记载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发生,我已经很知足。”侍剑肯定的说道。
石越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次日。雪停。
石越一大早起来,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漱了口。这种宋代的牙刷与揩牙粉,也是这几年间流行起来的。刷牙子是用马尾毛制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则是用茯苓、石膏、龙骨、寒水石、白芷、细辛、石燕子等炮制,这些东西与石越并无关系,都是宋人自己发明的。使用刷牙子与揩牙粉,比起盐水来,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样用苦参来洁齿,则要节省许多。
刷牙之后,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样,在口里含了一片鸡舌香。这个习惯,是石越近几年才慢慢养成的。宋朝士大夫为了保持口腔卫生,往往喜欢在口中含鸡舌香,这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不仅不会有口臭,而且还会发出芬芳的气味。
然后石越便开始在后院的雪地上打起太极来。
一套太极尚未打完,便见侍剑快步走了进来,禀道:“公子,张大人来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见,并带回一个被俘的武官。”
他话尚未说完,石越已经收了拳,摘起放在一边的佩剑,道:“算他识趣。”一面向外间走去。侍剑连忙紧紧跟上。
到了公厅,却见厅中除张守约外,又有两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项服饰,石越自然不认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三人见到石越,连忙上前参拜。石越在帅椅上坐了,将佩剑随手放到帅案上,方说道:“不必多礼。”
张守约知道石越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声禀道:“启禀石帅,这位是夏国仁多统领的特使仁多保忠将军,他奉仁多统领之命,前来求见石帅。”
“将军鞍马劳顿,一路辛苦!”石越斜睨了仁多保忠一眼,只例行公事般慰问了一句,便沉着脸问道:“仁多统领可是许诺放归我大宋被俘将士了?”
“在下此来,便专为与石帅分说此事。”仁多保忠也是仁多族的一时英杰,年岁虽青,在夏国却已颇有盛名,见这情形,已知石越故意怠慢,他也并不生气,只不亢不卑地说道:“为表诚意,仁多统领特令我先送归何将军与十名军士。”
石越将目光移向张守约,张守约微微点头,表示仁多保忠所说不假。他脸色稍霁,道:“如此方是两国修好之道。”顿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请何将军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谢石帅。”何畏之抱拳行礼,在军法官的带领下,先退了下去。大宋军法,被俘武官归国,都必须先由军法官审查,这个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说的话,不过是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这才吩咐道:“还不给仁多将军看座。”
仁多保忠谢了座坐下,却不提俘虏之事,只道:“在下在夏国,已久闻石帅威名。人人都说石学士学通古今,礼贤下士。又听人说石学士曾有高论,道夷狄只要能化夷为汉,便与华夏一般无异,却不知是真是假?”
石越哼了一声,道:“可惜夏国现今所行之政,却是舍汉制而用胡礼!”
仁多保忠闻言,摇摇头,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石越见他这般神情,不由问道:“将军这又是为何?”
仁多保忠又微微叹了口气,道:“在下为夏国之臣,石帅却是大宋重臣。有些话,原不当说。但我家统领之前见到石帅,已是十分仰慕石帅之仁义,回国后常常感叹,以为古之贤人不能过。又听到石帅这番高见,以为石帅的见识,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及。故此才不避嫌疑,遣在下前来,敢以肺腑之言呈于石帅驾前。我家统帅说,天下虽大,宋夏虽为敌国,但也惟有对石帅,他才敢以肝胆相对!”
这一顶一顶的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给石越戴过来,让人听了,直要以为是羊祜与陆抗再生。石越在这边拿腔作势,却不料那边不以为意,反许之以羊祜,他再厚的脸皮,也须有些受不住。这时候也只得缓了语气,道:“岂敢,石某何德何能,敢蒙仁多统领如此错爱?”
“石帅不必过谦。”仁多保忠黯然摇了摇头,又道:“方才石帅说敝国舍汉制而用胡礼,其实这也是敝国有识之士所痛心疾首者。”
“哦?”
“以石帅之明,又岂能不知敝国如今不过是权相当道?我主君虽然心向汉化,愿长为大宋藩臣,然却屡屡为奸相所沮。至于挑起边衅,冒犯朝廷,其实都是奸相所为,主君不过受其挟制而已。敝国凡忠臣义士,无不切齿。”
石越虽已猜到三四分,但仁多保忠竟真敢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时,他也不能不又惊又疑,不知仁多澣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口里却道:“春秋之义,似梁乙埋这等奸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本帅也不瞒将军,朝廷与贵国作战,其实也不是得已。朝廷括有四海,要你这河西弹丸之地何用?若非夏国不修职贡,屡番犯边,伤我百姓,朝廷亦乐于罢兵,使天下太平,百姓也不用受转运之苦。仁多统领既知梁乙埋为夏国国贼,为何不举义兵,清君侧,反要听他驱使?”
“奸相势大,且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所谓投鼠忌器,故此不得不虚与委蛇。”仁多保忠憾然道,稍停了一会,又道:“想来石帅当知道,此贼不仅是敝国国贼,还是石帅私仇。沙苑监、渭州之刺客,无不是受其指使。”
“这个本帅早已知道。《春秋》重复仇之义,本帅非是不想报仇,不过以国事置于私怨之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