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的这种经济思想,无论是赵顼与司马光,都是闻所未闻的。赵顼亦觉得他说的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沉思良久,才问道:“那应当如何去计算这笔钱投入进去之后,间接又能给朝廷带来多少收益呢?”
这么不经意地一问,却把石越问倒了。石越显然没有料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想了半晌,还是老实的摇头道:“预测这笔投入带来的效应,给国库的税收带来多少增长,臣暂时还无力做到。可能需要进行许多的统计、分析、计算,才可能做一些大概的预测。但它能带来一系列好处,却是肯定的。”
这显然不能够说服人,赵顼沉默良久,终是摇头道:“此事关系太大,还是要慎重。”
“陛下英明。”不知道是因为石越并不是想要强征民夫修路;还是石越的经济新思维对他有一些触动,语气之中,司马光已经明显带了几分善意,“臣以为这样的大事,还是应当权衡利弊。最重要的,还是量力而为。”
石越默然无语,他心里依然相信,要从根本上解决宋朝一系列社会问题,要么就要凭借发达的工商业吸纳大量的贫民与客户,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进行分配;但在没有近代工业之前,只能一面鼓励传统工商业发展,一面寻找新的土地进行农业开垦来多管齐下。若没有新的土地去吸收大量的劳动力,创造更多的财富,任何一切变革,都只能是治标不治本。除非他要徒劳无功的去学王安石方田均税,向整个社会的既得利益挑战;或者去美洲找回高产作物种子,在有限的土地上创造更多的财富!湖广地区本是历史留给宋朝最好的礼物。在耐寒高产作物出现之前,这里几乎是当时中国唯一的处女地。而最妙的是,在这里,大宋朝廷的高官们既没有什么重大的利益,而四路的居民对朝廷的决策也明显缺少影响力,所以移民过程中可以预见的主要矛盾,不过就是汉蕃矛盾。但这样巨大的工程,是需要很多钱来支持的。而且湖广特别两广被视为“瘴疠之地”,足以让许多的北方人视为畏途,因此移民的过程,既要诱之以利,也要有官府进行组织……一笔庞大的开销实在不可避免。
不过石越也没有指望他的计划能够获得通过。这不过是策略的一部分而已。所以皇帝与司马光的质疑与反对,是在预料之中的。
赵顼虽然同意司马光的话,但似乎觉得不能太驳石越的面子,又笑道:“朕以为军屯一事,还是颇为可取。”
“谢陛下。”
“卿亦不必灰心,待日后国家行有余力,未必不可以再实行这个计划。或者将修路开河与移民分开来……”
“是。”石越沮丧地应道,但他心里等皇帝这句话,却是等了很久了。
石越的庞大计划,甚至没有被付之政事堂讨论,就被赵顼强行压住了。暂时也没有人知道一向以谨慎闻名的石越,为何会提出这样激进的主张……但很快,事情出人意料地迅速地滑出赵顼与石越的掌握之中。
九月十二日,发生了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件。
午膳之后,赵顼按习惯开始浏览当日的报纸,当他拿起《新义报》与《汴京新闻》后,忽然发现竟然有一份《谏闻报》放在下面。赵顼素知《谏闻报》是小报,双日是绝不发行的,不由奇道:“今日怎会有《谏闻报》?”
侍立一旁的李向安连忙回道:“回官家,或是增刊也未可知。辽人内乱、京城省试,百姓也很关心。《谏闻报》偶尔也会有增刊。”
“那朕倒要看看唐坰又找到什么独家新闻了。”赵顼玩笑道,一面拿起《谏闻报》,却发现比平日厚了一倍,足有十六页厚!赵顼垂首欲读,才看了一眼,笑容便立即凝固在脸上。李向安察颜观色,知道不对,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殿中沉默了一会,便听赵顼一掌击在案上,怒声喝道:“唐坰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龙颜大怒,顿时满殿的内侍宫女全都跪了下来。李向安趴在地上,偷偷向上望去,却见一叠报纸飘摇落下,掉在他面前的那页报纸上,赫然印着一行字——“开发湖广裁汰厢军”,后面还跟着一条大号标题——“独家报道《苏石奏折》详情”!
李向安正待再看,却听皇帝厉声吼道:“速召张景宪、蹇周辅!”
李向安慌忙应道:“遵旨。”一面急急退出殿中,取马往大理寺宣旨。他匆匆忙忙走到明堂附近,却见童贯在那里做事,瞅见四下无人,李向安连忙朝他招招手。童贯赶忙跑了过来,请安谄笑道:“小的见过都知。”
李向安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可知道太府寺怎么走?”
“回大人,小人去过几次。”
“嗯,怪不得石参政说你办事伶俐。你现下悄悄去趟太府寺,叫参政看今天的《谏闻报》。”李向安不动声色的低声吩咐道。
“小的一定办妥。”童贯低声应道。
李向安见他竟不多问半句,心中大喜,笑道:“你果然聪明。快去。”说完也不停留,便直奔大理寺而去。
童贯匆忙收拾一下,转了个弯,也从东华门溜了出去。他知是李向安与石越的差使,也不敢怠慢,一路紧赶,到了太府寺。见着石越,便将李向安的话转叙一遍。
石越一头雾水,问道:“都知也没有和你说别的?”
“却是不曾说得其他事。”
“嗯。”石越沉吟道:“如此有劳你了。”一面吩咐侍剑道:“给公公封点茶水钱。”
童贯连忙欠身道:“不敢。参政,小的不便久离,便告辞了。盼参政小心为要。”竟是连钱都不要,转身便走。侍剑从未见过不要钱的宦官,望着童贯的背影,不由怔道:“公子,这……”
石越笑道:“有违人情者,必然为伪。不过他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难为他了,便领他这个情。”一面走到案边,翻出当日的《谏闻报》来,才看了一眼,整个人也呆在当场。
“这,这是军国机密!是谁敢外泄?”石越颤声问道,一面急速的翻阅《谏闻报》,却见整份报纸,不仅详详细细的刊登了石越与苏辙联名奏折的全面内容,还刊登了白水潭的几场讲演,以及《谏闻报》对此事的评论。
侍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凑过来了一看,顿时也吃了一惊,忽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刚才出去,听说《谏闻报》增刊大卖,市井纷纷抢购,我以为又是辽国的谣言……”
石越苦笑道:“必是皇上也见了,李向安才着人来知会我。唐坰要倒霉了,这份奏折事关裁撤厢军等等机密大事,出了两府几乎没人知道,唐坰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皇宋出版条例》规定泄露军国机要,最轻都要杖责二十,罚铜二百斤……”
“公子,只怕皇上要追查是谁泄密的。皇上最恨的便是有人泄露朝中讨论的大事,这件事情只怕公子与苏大人都脱不了嫌疑。”侍剑担心的说道。
石越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我怎么会泄露这些机要,荒谬。”
崇政殿。
大理寺卿张景宪与少卿蹇周辅跪在殿中,听赵顼怒气冲冲的说道:“朕要你们即日查封《谏闻报》,将唐坰抓起来,找出泄密之人。”
“陛下。”张景宪已经知道事情的大概,他缓缓说道:“臣以为按例此事当由开封府管。”
“大理寺管不得么?大理寺不管天下刑狱么?”赵顼怒道。
“这等小事若也要大理寺亲自过问,大理寺就有管不完的事。”张景宪毫不退让,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