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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终南捷径(第5页)

三月壬子,集英殿。

赵顼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殿试官、省试官以及两府、馆阁等一众大臣入殿侍立,八百二十九名正奏名[14]举人则在殿门之外静候着。

唱名仪式庄严、隆重,也有条不紊。

编排官们早已将殿试的试卷按名次排列在御座的西面。他们将试卷拆封,转送给中书侍郎,中书侍郎与宰相一起对展进呈皇帝。

赵顼亲口宣读了叶祖洽等前三名举子的姓名,站立在阶下的军头司便紧接着一重一重的传唱出去。被唱名的举人高声应答,进殿谢恩,然后赵顼亲自询问他们的乡贯生平,给敕赐第,并赐予绿袍、笏,表示他们从此正式成为了大宋的官员。

然后,从四甲起,便转由宰相唱名,举子们也不再进殿谢恩了。

赵顼机械的听着宰相陈升之念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他挺厌烦这种形式,但是他也知道这种形式必不可少。读书人需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荣耀!

忽然,年轻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四甲第八十一名,成都府唐棣——”

“四甲第八十一名,成都府唐棣——”军头司高声喊道,一重一重传出殿外。

唐棣连忙跪倒,高声应道:“臣唐棣!”

名次排在前面的陈元凤充满优越感的望了唐棣一眼,忽然,殿中传来了出人意料的声音:“宣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入殿觐见!”

数千道艳羡的目光一齐聚集在这四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每个人都在心里想着:“这就是《论语正义》的作者吗?”

唐棣等人也想不到皇帝会亲自问起,巨大的荣耀竟让四人慌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在万众瞩目中走入集英殿内,叩首跪安。四人此时绝不知道,如果嫉妒的目光可以杀人,他们只怕早已被陈元凤的眼神杀死。

赵顼细细打量着四人,温声问了乡贯简历,方笑道:“《论语正义》可是诸卿所著?”

唐棣连忙答道:“回陛下,臣等不敢欺瞒,《论语正义》其实是石越一人所著,臣不过编排之功,具名书页,心中实感惭愧。”

“啊?!”殿中响起细微的惊讶之声。《论语正义》由这几个年青人合著,已经让人不可思议,此时说是一人所写,更是惊世骇俗。除了王安石、苏轼以外,殿中众人无不吃惊。赵顼连忙追问其中原委。

四人之中,李敦敏答对最为机敏,于是便由他把前事说明。一时间,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记了这是在举行着殿试传胪大典,集英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李敦敏娓娓而叙:石越如何出现,如何大相国寺相识,如何改进棉纺机、木活字印刷术,如何写《论语正义》……直把赵顼与众大臣听了个目瞪口呆!

赵顼在御椅上嘴唇微动,喃喃说着什么——只有靠得最近的内侍,才听得清皇帝念叨的,是“奇才”二字!

第二天,王安石去见皇帝时,便在袖子里悄悄放好了一份奏章,他准备推荐石越参加茂材制科考试[15]。王安石从《论语正义》表露出来的思想、曾布和王安礼对石越的评价、以及唐棣等人的省试、殿试策论分析,认为石越是支持变法的。虽然曾布说石越对于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王安石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赵顼的心情似乎不错。王安石一来,他就递过几封奏章给他看,却都是推荐石越试茂材科,请朝廷特开制科的。王安石心中不由泛起几分不悦,这几份奏章分别是陈襄、欧阳修、司马光、苏轼所进。赵顼兴冲冲的说道:“这个石越不过二十多岁,就有这般才学,实在是罕见。苏轼说他身世可悯,可是见识与气度,皆为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石越不能参加科举[16],那就为他开个特科吧。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心中有一种被人拔了先筹的不痛快,不过既然自己本意也是想举荐的,那也没有必要刻意的反对;只是他骄傲的个性让他耻居人后,当下淡淡说道:“臣无异议。”袖子里那份折子,自然不用再提。

此时君臣二人还有更要的事情要谈,三月份在科举考试中新党和旧党的明争暗斗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忠实的反映了汴京朝政的现实。自推行新法之后,王安石昔日的好友与支持者一个接一个的走到他的对立面,同时以王安石亲自推荐的御史中丞吕公著为首,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孙觉等一大批台谏官员屡屡上书,指摘新法的过失,其中言辞激烈的人,更是将新法贬得一无是处,罪大恶极,对于王安石与枢密副使韩绛一起领导的新法核心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也是深恶痛绝。只是台谏官员批评宰相,就算是当面弹劾,宰相也只能谢罪而已,这已是宋朝的传统。因此王安石也无可奈何,只能交给皇帝处理。

去年王安石曾经用“征诛”之术,把一批敢为仗马之鸣的官员给贬出朝廷,没想到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看来如果不把御史台彻底控制住,终究是不行,但是御史的任命权,却在皇帝手中……想到这些烦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想石越了。

宣诏的使者来到桑府的时候,桑家上上下下都吃惊不浅——虽然苏轼事先知会了石越,但是石越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去。此时使者真的临门,商家富户不比品官之家,也只能草草在院子里设了香案,跪听接旨。

诏书是一篇骈四骊六的大文章,石越若非事先听苏轼说过,几乎要听不懂这诏书是让自己去试茂材制科的。使者摇头晃脑念完之后,便静等着石越领旨谢恩,然后自己好讨喜钱。不料等了半晌,石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这才把一直盯着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竟然不见了!

使者暗呼道:“糟糕!”上个月司马光拒不接诏,害得给他宣诏的仁兄跑了九次,现在这一位看样子又是不打算接诏了。使者无可奈何的左右顾盼,见到桑俞楚年纪最大,便对他说道:“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来领旨吧——咱家好回去缴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是什么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里计较半天,朝管家桑来福使了个眼色,桑来福连忙拿了一贯钱过来,悄悄塞到使者手里。使者拿手一掂,知道有一贯左右,说话便客气了几分:“就盼石公子别让咱家为难。”

他知道若是石越不奉诏,他也奈何不得。

不料没多久石越又出来了,他将一封折纸递给使者,一面跪倒,哽咽道:“草民石越,劫后余生,无父无母,不祥之身,实在无意于功名,还请使者转告皇上,请皇上恕臣不恭之罪。”

使者也不敢为难,只好说道:“如此咱家便回去缴旨,只是以石公子的大才,只怕还会有恩旨下来的。”说罢便告辞而去。

唐棣将使者送出大门,折转回来,劈头就道:“子明,茂材制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举此科,便直接入馆阁,为何竟要拒绝呢?”当时的人,对于本官[17]升得快慢,并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阁,升禁从的,官场上便引以为荣。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现实。一般试制科的,如贤良方正、茂材之类,一旦通过,就肯定有馆阁的美差加身,这些职位只领薪水,不太要做事情,而且经常可以见到皇帝,参赞机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称得上是前途无量——石越竟然一口拒绝,难怪便是唐棣也有点想不通。

石越却只淡淡叹了口气,道:“功名余事,富贵等闲,我竟是把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以为石越不过是效法古人,欲迎还拒,故意推辞,但是这时见石越说话神情间有一种淡淡的落拓与伤心,心里不由暗叫一声“惭愧”。一面寻思道:“怎生想个法子替子明开解开解,让他振作起来?”

过得两日,眼见天气渐渐回暖,地上的小草开始变绿,树枝抽出新芽,鸟类也一天天多了起来,春天的气息一日浓似一日,已经到了文人墨客呼朋唤友,携妓踏青,聚酒高会的好季节。唐棣几人一起商议,便决定去城东北的五丈河边踏青。石越因一直忙碌不停,所以也想出去走走,六人便租了三辆马车,带了几个书僮和几坛酒菜,浩浩荡荡从东边新曹门出城去了。

出得城来,石越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畅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才开始打量周围的情景。这条通往曹州的官道上,从汴京城里出来踏青的人们,倒似乎比那来往于曹州与开封的人还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马车——不过此时都下得车来,在马车前面慢慢步行;也有倜傥的少年骑着白马按绺谈笑而过;普通的人家则有坐牛车的,也有骑驴读书附庸风雅的酸儒——看着那摇头晃脑的样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驴背上怎么能看得进书!人群之中,自然以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占多数,这些人都是成群结队,其中也有穷书生一边谈论诗文,赋一些“春暖花开”的句子从身边呼啸而过的;也有市井小民谈些里巷笑闻、奇闻秩事,其乐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里不能出门的女孩子,这个时候也可以趁机出游——当然,倒有一大半是借着烧香敬佛的名义来享受这春天的惬意。富家女子坐着小车,也有少数坐轿子的——当时的风俗,男性一般不坐轿子,只有女性才坐——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开窗帘的一角,打量着外面的春天,若被人无意中看见,便连忙羞涩的放下车窗的帘子,自己躲在车里满脸通红;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没有这许多顾忌,虽然她们一般并不和陌生男子说话,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走在春风之中。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种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车里缓缓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开车窗的帘子,大胆的享受轻轻拂面的春风。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们有些是自己去烧香礼佛,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来生;有些则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来,享受短暂的人生。

当石越看到歌妓之时,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楼里泪眼盈盈的楚云儿,真是有许久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石越有点淡淡的牵挂,那个温柔解人,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笑容的女子……想到这里,石越不禁微微叹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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