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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第3页)

这些人也都算是一时俊彦,他并不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但是,就是突如其来的,如潮水一样涌来,石越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寂寞感。别说痛骂,便连讽刺几句,发几句牢骚,他现在都找不到人来说。

因为他知道,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过度的解读他说的每一句话。就象是折可适,素称爽直豪侠、不拘小节,但是,在石越面前,二人地位上的巨大差异带来的鸿沟,还是能轻易的让他尴尬得不知所措。他现在很能理解,为何贤明如李世民,也公然宣称身边需要有佞臣。但他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敢如此。他正在打仗,与对西夏的战争不同,这不是一场策划已久、准备充分,对敌人了若指掌的战争,当年的西夏,是远不能与如今的辽国相提并论的。尽管与宋朝一直打仗的是西夏,可是宋朝真正的劲敌,却是和平了几十年的辽国。他谨小慎微,都生怕犯错,自然也不允许在宣台之内,出现任何不能称职的人。

但这样一来,也让他几个月来,整个人一直都象一根绷紧了的弦。

身在后方指挥的紧张感,有时候是比在前线厮杀的将领们还要有过之的。当年征讨西夏之时,他还可以与潘照临下下棋,发发牢骚,听听潘照临的讥讽、嘲笑……这都可以很好的纡缓压力,更重要的是那样有一种心理暗示,潘照临的讥刺,能让他产生一种他并不需要担负所有责任的错觉。那让他觉得他并不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人,他犯点错也没什么,反正有人会指出来,有人会帮他弥补……而现今在大名府,却完全不同,他被所有的人寄予厚望,无人真正质疑他,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他要担负全部的责任,也就要担任全部的压力。

所以,他需要一直演戏。

不仅要在众多的下属、将士、百姓面前表演他的镇定自若,还要在朝廷面前表演,安抚、解释、劝说,让他们保持信心……当他不需要表演的时候,便只有他一个人了。

如果他怀疑了,担心了,动摇了,紧张了……他都只能自己去承受,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倘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

但如今朝中形势,亦远不及熙宁之时。表面上看来,他声望之隆,官爵之高,权力之重,都远远超过熙宁之时,但实际情况却是,如今他反倒不似熙宁之时那样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朝廷之上,是燕昭王还是燕惠王,真是很重要的!

辽人此番南下,的确没有象真宗时那样顺心如意,宋军也抵住了压力,渐渐站稳阵脚,将战争拖到了对于宋朝更有利的僵持拉锯中来。但是辽军的实力并没有多大的折损,或许在辽人看来,与拱圣军、骁胜军、甚至慕容谦部、田烈武部相逢,都是恶战连连,打到心里发凉。可是石越其实也是一样的感觉,拱圣、骁胜、横山蕃军,皆是宋军精锐之师,碰上辽军,不仅难求一胜,反而连连损兵折将,拱圣军更是全军覆没……账面上,他可以觉得自己没有亏。但是,打仗又不是算账。

如今河北虽然诸军齐聚,可真要与辽军决战,以骑兵为主的辽人占据地利,胜负之数依然难说。不要说万一失败,就算是最后拼个两败俱伤,道理上是宋朝国力更强,可是实际却并非如此。辽国损失了南下精兵,国力自然大损,对各部族的控制力会减弱,但他还可以迅速的征召一只数十万人的军队,虽然不可能再如此精锐,可也是来之能战。而战败波及到各部族的反叛,至少也有一两年时间,甚至更长,毕竟那些有实力的部族,同样也被辽主绑在南征的战车之上。他们的精壮男子,也一样会受到损失。但宋朝呢?要重新培养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最快也要两三年,若要形成精锐之师,没有五年以上,几无可能。辽军大概是没有能力再南犯了,即使辽主能再征召一支大军出来,他的文武百官,国中百姓,也会怨声载道,不会随他南下,若他执意南下,以辽国的国情与历史经验来看,大约辽主会死于某次政变之中。可如果石越将宋朝的这点底子也拼光了,休说恢复燕云、攻灭辽国,他要拿什么来震慑西夏?

李秉常现在是在安心经营西域,愿意与宋朝维持和平,两不相帮,可那是有前提的。如若中原空虚至此,西域再好,又有何用?他若不挥师东返,那李秉常就一定会死于某一次政变之中。

到那时,宋朝别说保不住西夏故地,连陕西也会陷入危险。而带来的连锁效应是,倘若李秉常东犯,辽主就又有可能说服国内的反对声音,再次南侵。

所以,石越既不肯便宜放辽人回去,却也绝不愿意轻易的与辽军决战。因为他觉得自己还只有五成的胜算。

他要想方设法,不惜一切,将辽人拖在河北,能拖一天算是一天。聚蓄更多的对宋军有利的因素,就意味着增加更多的对辽军不利的因素。他不是一个能临阵指挥若定的将军,也不能保证率领军队打赢每一场恶仗。他能做的,就是争取尽可能多的对于他的将领们有利的东西。

既然现在辽人是骑虎难下,而宋军进未必有功,僵持则一定可以无过,那就拖着好了。时间站在宋朝一边,从短期来看是这样,从长期来看,也是如此。那他就犯不着冒险。

从来战争都是这样的,只是你自己不失败,敌人就一定会失败。

但石越的如意算盘,现在却有点拨不响了。

皇帝三番五次催促决战,还有一个陈元凤不断的上书,大谈辽军之不利,宋军之必胜。自古以来,人情都是如此,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爱听灭自己威风的话。陈元凤素称“能吏”,熙宁以来的几次战争,他都有参予,在陕西、在益州,如今又在河北,汴京上至皇帝与文武百官,下至士子、百姓,都认为他是知道宋辽两军底细,且又知兵之人,他既然大言辽军可以战而胜之,若石越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士子、百姓,大约也会愿意相信他的话。况且他又极聪明,绝不说石越半个不字,反替石越辩解,声称此前石越持重,是因为兵力犹有不足,兵凶战危,不得不谨慎一些。如今河北又增五万大军,击破辽人,指日可待。

他更悲天悯人的宣称,朝廷与宣台都体恤河北数百万百姓,受辽人蹂躏,流离失所,因此,想要将辽军赶出河北,让百姓重返家园的心情,实与数百万河北百姓一样的急迫。他屡次提及皇帝的手诏、诏令,将小皇帝描绘成一个爱民如子,完全体谅河北百姓心情而急于与辽人决一死战的明君。

这样的说辞,无法不让小皇帝龙颜大悦,更无法不让各家报纸争相转载,士子百姓交口称颂。当大半个河北受到辽人侵略的时候,不要说那些河北的百姓,大宋朝所有的百姓,谁不盼望朝廷能出圣君,大宋能有救星呢?

而且,救星是不嫌多的。

石越固然是个好丞相,可若小皇帝也是个明主圣君,岂不更加符合大家心里面的期待?

至于河北的百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那是石越可以想见的。

据说横塞军中的将士,许多人都主动在脸上刺上了“忠义横塞”四个字!

朝廷、百官、士子、百姓,都翘首以盼石越早一点击破辽军,让河北百姓重返家园。便是在御前会议中,尽管众人都还支持石越,但是韩维与范纯仁毕竟没有真正带过兵,在他们心里,未始不会想,若能早一点结束这场战争,至少也可以为替国库省下大笔的开支,而那些都是百姓的血汗钱……石越能明显的感觉到,来自御前会议的支持变得没那么坚决了。

他们不会相信小皇帝的话,也不会随便就相信陈元凤的话,但这样的态度,开始只是陈元凤一人,可是很快,就是许多人在说。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听到一些话,开始只是别人的观点,但是当他们转叙时,就有意无意的将之变成了自己的观点,然后,在别人的认同与反对中,他都会更加坚定,从此彻底的相信,那就是自己的观点了。本来现在人们最关注的就是这场战争,而关于这场战争的话题,只要宋廷允许,就会迅速的流传。更何况是如此打入每个人的心坎,让所有人都愿意听到,愿意相信的话。

现在,在宋廷的上层还好,在中下层,特别是市井当中,若有人提出些些质疑,就会受到扑天盖地反驳、围攻,简直便如同过街之鼠一般。

你们怎么可以怀疑石越打不赢耶律信?怎么可以怀疑宋军战胜不了辽军?怎么可以怀疑皇帝的英明?你再号称自己知兵,你能有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陈元凤知兵么?甚至没有人相信陈元凤是贪功冒进的人,因为这时候人们会翻出去过去的事情来,当年便是陈元凤中止了在益州的错误。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不够谨慎呢?

而当这样的论调迅速的流传开去以后,又会影响到御前会议的判断。这时候,在御前会议的眼中,便不只是小皇帝这么说,陈元凤这么说,而是有数不清的人,都在这样说。而这中间,免不了会有他们平时亲近的、信任的人,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判断。

便是石越也不得不承认,陈元凤这一次,干得极为漂亮。

这是真正的阳谋,他从胸前,而不是背后扎向自己的这一刀,让他疼到心里,却还只能笑脸相待。

皇帝赵煦没能做到的事,陈元凤做到了。

现在就算石越大声宣称他还不能保证击败辽军,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能看到的,只会是河北百姓不解的目光。更何况,他根本做不到“大声宣称”。这也是他作茧自缚。现在是战时,所有的报纸关于对辽战事的文章,都要经过审查,陈元凤的话,那是有利于小皇帝的形象,可以振奋士气民心,当然可以登。但石越辩解的话,那就是军国机密,最后能看见的,只不过御前会议那些人而已。

如今,他就与耶律信一样骑虎难下。

进兵决战也不是,不进兵决战也不是。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对他不利的信息,还不止于此。

南面行营的四五万人马,是分批前往大名府集结的,宣武二军走的是隋唐以来的驿道,由汴京出发,经封丘、长垣、韦城而至澶州濮阳津过河,经清丰、南乐而至大名府,如今已至南乐;而骁骑军是自洛阳出发,走的是唐代以来的驿道,自河阳渡渡河,经卫州往东北而行,如今也已经到了相州汤阴县境内。走的最慢的则是横塞军,他们走的是正北最短的一条道,由封丘向北走直线,经滑州白马津过河——可是,石越刚刚收到的报告,因为官道阻滞,走了这么久,横塞军竟然刚刚过了白马津,赶到黎阳县。横塞军的前锋部,也才到临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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