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仁多保忠不是很瞧得上眼,但袁天保与张仙伦倒也不算是无能之辈。从颁下命令,到召集部队、民夫,准备妥当,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妥,当晚子时之前,便已一切齐备。不过,所有的这一切,对岸的辽军一直看在眼里,不过仁多保忠并不担心,倘若辽人沿河列阵,那么他们在船上射一阵箭后,他的奏章上就可以说,他接旨后立即北进,但辽人沿河布阵,敌众我寡,无法渡河。他很了解皇帝,皇帝读过一些兵法战例,他只要稍加暗示,皇帝会理解他的苦衷,转而去责怪别的部队没能替他牵制辽军——倘若存在这样的部队的话。在仁多保忠看来,唐康和李浩就是个不错的替罪羊,虽然在另一方面,他心里一点也不希望他们也接到同样的命令,渡河北进。但人类都是矛盾的。
然而,当神射军第一营在十三日的凌晨开始渡河,仁多保忠与袁天保、张仙伦们煞费苦心的准备了应对辽军岸头狙击的作战计划,细致到每个都的上岸后布阵先后序列,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结果却令他们瞠目结舌——他们轻而易举的渡过了河,上了岸,布了阵,却连一个辽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这实是大出仁多保忠的意料,他心里是希望与辽军越早交战越好的,这样他退回去也方便些,却没想到遇到这样诡异的情况。若说他们选择渡河的渡口,辽人没有挖陷坑,丢铁蒺藜等等,倒并不奇怪,在攻克深州之后,辽军一直就表现得并不是很害怕宋军渡河决战,宋军此前侦察过的几个渡口,辽军都没有过多的做针对性的准备。可是连一个辽军也没有,就未免太匪夷所思。毕竟,这里离武强城,也不过数里之遥。
此时,仁多保忠心中感觉的不是轻松,而是警惕。
他下令大军就在河岸埋锅造饭,一面派出侦骑前进刺探军情。待到全营吃完早饭,几个探马也陆续回来,禀报的情况,大体一致:除了东边的武强县城——他们是从武强县的上游的一个渡口渡河——以外,再没有发现任何辽军。武强城门紧闭,辽军防守严密,但不似有要出城攻击的样子。
这让仁多保忠与袁天保、张仙伦、吉巡都感到疑惑。
辽军如何会凭空消失了?
仁多保忠仿佛都嗅到了空气中潜伏着的危险气息。他才不相信是辽军突然遇到意外开拔走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必定是诱兵之计。萧阿鲁带放弃半渡而击,那必定是有些别的打算,或者他想将他诱到离黄河北流更远的地方,然后围而歼之。萧阿鲁带明明知道对岸的宋军有多少人马,这个老头看起来并不害怕冒放整只神射军过来的危险,他觉得他能一口吞下。
若是平时,仁多保忠不会去咬这个饵,他很可能掉头就走。他不是那种狂妄的人,就算他带来了全部的神射军,他也不想跟着别人的步伐走。他与姚兕是两种人,诸如被敌军夹击、被优势敌军包围这种事,只要想想,仁多保忠都会睡不好觉。
但如今,他却是不咬也得咬。
他总不能渡河之后,一箭不发,便即退回吧?
别说皇帝,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判断,大家只会认为他怯战。
仁多保忠一时间陷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处境。他一直以为渡河之后,便有恶战,此后的事情,自然也不用多想,却不曾想过,渡河之后,竟是这样的局面。他不过区区三千步卒,东进攻打严阵以待的武强县,难竟全功;但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找不到辽军,便以三千步卒,孤军深入,向深州挺进么?
袁天保与张仙伦倒是强烈的主张趁机攻打武强,武强不是一座大城,在二人看来,不必去管辽军跑到哪里去了,既然他们丢下了武强,便应该趁机夺取,只需再调一营兵力,合兵六千之众,攻取武强,绰绰有余。在此之前,他们便在河边扎寨——他们登岸的河边,有一座小土丘,居高临下,正适合扎寨。
二人的主张,得到了许多将校的赞同。没有几个人愿意过多的考虑发生了什么,一方面,他们只想着抓住眼前的机会;另一方面,倘若身边再多三千友军,无疑会让第一营的这些武官们,更加有安全感一些。
但仁多保忠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自己的儿子也跟着来送死。可他也没什么借口能说服这三千步卒往深州进发,于是仁多保忠决定妥协,他下令第一营在那座小土丘上扎寨,然后加派人马,四出侦察,打探究竟发生了何事,然后再做打算。他给探马们许下重赏,下令他们至少必须往各自的方向走出二十里,寻找当地的宋人,弄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当太阳快要落山,探马们回来禀报,他依然一无所获。从武强到静安,原本是一片富庶繁华之地,但经过辽军的洗劫,所有的村庄,除了断瓦残垣,都已空无一人。探马们找不到辽人,却也找不到宋人。而武强城附近,辽军戒备森严,探马很难靠近,仍然无法判断城中究竟有多少辽军。
原本一直以为在武强的萧阿鲁带部的辽军,竟然真的消失了。
几乎同时。
冀州南宫县,萧阿鲁带正在站南宫县县衙之内,欣赏着南宫知县的绝命诗,在他的脚边,便躺着自杀殉国的南宫知县的遗体。县衙之外,数千名契丹骑兵,正在到处烧杀抢掠,城中到处都是熊熊燃起的大火,与哭喊哀嚎。
仁多保忠猜中了耶律信的大部分意图,只不过,耶律信下手远比他想的要快。他的用兵,也更加灵活狠辣。
韩宝与萧岚部,在经历大战之后,此时的确还在深州休整。
但是,仁多保忠却算漏了,萧阿鲁带部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休整。
早在数日之前,耶律信便已密令萧阿鲁带精选八千轻骑,以所部宫卫骑军为主,各携十五日之粮,抛弃一切辎重,连家丁都不得跟随,每日疾行百里以上,沿着苦河北岸向西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堂阳镇,然后在堂阳镇的渡口搭起浮桥,渡过苦河,直取冀州南宫县,出其不意的出现在信都、衡水的后方。
为了保密,武强县仍然竖着萧阿鲁带的帅旗,每日仍有人打着宫卫骑军的旗号巡逻,实则余下的大部分人马,也已经北渡滹沱河,进入河间府乐寿境内,耶律信需要这些人马,在那里广布疑兵,迷惑宋军,使宋军搞不清他的兵力分布,以便他的主力顺利渡过黄河北流,好攻打永静军。此时留在武强县城的,不过是打着宫分军旗号的两千余部族属国军与汉军而已。
“枢使,是不是可以下令封刀了?”一个身材高大,黄发高鼻的契丹将领,大步走进县衙,在萧阿鲁带的身后几步站定,躬身问道。
萧阿鲁带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爱将,南院郎君高革,厉声道:“封什么刀?!”
高革虽然低下头去,避开萧阿鲁带锐利的眼神,口里却并没有退步,“枢使,兰陵王给咱们的军令,是绕到宋军之后,尽可能吸引宋军,以便晋国公与兰陵王渡河南下。下官愚见,咱们在南宫,不便久留,最好还是要设法往东渡过黄河,既可攻打枣强,也可以南下恩州,不但唐康、李浩无法安生,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也不能高坐。咱们在黄河以西,回旋空间太小,一旦过了黄河,黄河以东,永济渠以西,皆可驰骋,而骁胜、神射军腹背受敌,非但永静军,便是冀州,亦反掌可定。”
“这是自然。”萧阿鲁带哼了一声,“但你可知道,咱们如此轻骑疾行,将士们有多疲惫?我率八千骑自武强出发,跑到堂阳镇,掉队便掉到不足七千人,再这么跑下去,等我到了枣强,我还能剩几个人?”
“纵是只余四五千骑,亦是值得。”高革朗声回道。
“我便是晚得一日半日,又有何妨?让将士们在南宫好好快活一晚,养精蓄锐,又有何不可?”萧阿鲁带不以为然的说道,“细作早已探得清楚,唐康、李浩不过数千骑,纵然被他们赶上,又有何惧?”
高革见萧阿鲁带主意已定,不敢再劝,欠身行了一礼,缓缓退出县衙。
南宫县城的街道之上,景象惨不忍睹,令高革不忍目睹。他心里面生出一股强烈的罪恶感——这座城市,是他夺下来的。尽管已经知道辽军已攻取深州,南宫县也有所防范,但他们没有多少驻军,直到萧阿鲁带的辽军靠近,他们也全然不知。萧阿鲁带令高革率数十骑,身着宋军装束,大摇大摆的靠近城门,然后出奇不意,斩关夺门,守门的兵丁都是厢军,被高革一阵砍杀,立即吓得一哄而散,四处逃命,萧阿鲁带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取了南宫县城。但让高革没有想到的是,萧阿鲁带竟然会下令屠城!
大辽南下,便是为了掠夺与破坏,这点高革心里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除非遇到激烈的抵抗,大辽军队是从不无故屠城的。
毕竟,大辽也是一个信仰佛教与儒教的国家,不是那种野蛮之邦。
当然,高革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罪恶感,主要倒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而是另有隐情——他实际效忠的对象,是他正在率军攻打的这个国家!
高革是职方馆在辽国的间谍。或者说,他自以为如此。
因为,他所不知道的是,大宋职方馆视他为辽国的间谍。
几乎没有人知道,高革原本是宋朝人,他出生在陕西,十几岁的时候,在一次微不足道的边境小冲突中,全家被掳到西夏。然后,又被西夏人作为礼物送到辽国,成为奴隶。因为相貌的原因,西夏人谎称他们是从西域买来的。于是,整个辽国都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故乡,如今大家只知道他的父亲是辽国一个小有名气的优伶,是西域人。而职方馆当初看中的,也是他的父亲。职方馆希望收买一个优伶,以得到一些情报,但他父亲十分忠于辽国,反而举报了此事,结果通事局顺藤摸瓜,导致三名职方馆细作被捕、处死。高革保护了牵涉此案的第四名宋朝细作逃脱,因为与他的父亲不同,他自小便上过私塾,粗明礼义,因而一直将自己视为宋人,对于沦陷至膻腥之地,一直深以为耻。从这次细作案后,高革便加入了职方馆,而此前,他早已在辽国的内战中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