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在此处说便是!”章惇的神色仍是怒气未平,他伸手指着蔡京,厉声质问:“元长,此事该如何应对?”
陈元凤立即听出了章惇用词的微妙变化,不由扭头望向蔡京。
蔡京抬头,又和章惇的眼神对视了一瞬,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没错,这才拱拱手,平静的说道:“以下官之见,温江侯虽然有时不免年轻冲动,但观城侯、永安侯、定边侯皆是老成宿将,既然他们也决定此时出兵攻打易州,必有其道理,只不过仓促之间,无法向大参解释清楚。”
一直心事重重的田烈武听到这话,也连忙附和:“元长公说得极是,必是如此。还望大参给他们说明误会的机会。”
章惇假做沉吟。
蔡京又微微笑道:“解释其中误会,来日方长,非今日之急务。我等皆朝廷大臣,受皇上重托,率军至此,不论何时,都应当以北伐为重。和契丹速战速决,本就是大参的决定,温江侯他们的行动,说到底,也是在执行大参的方略。既如此,就不必纠结于细末小事,今日之要事,还是商议咱们如何出兵呼应。”
众人听蔡京说起出兵之事,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顿时都不由自主的集中起精神细听。
章惇见蔡京三言两语,就不动声色的帮自己转寰,搭好了台阶,他也立即投桃报李,问道:“不知元长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蔡京谦逊道,“不过,下官知道大参素以国事为先,从不在意虚名。说起来,攻取山前诸州,其实也没什么捷径奇谋可言,温江侯既然已自定州出兵攻取易州,那咱们这边便从雄州出兵,直取歧沟关便是。易州旧城已被吴镇卿焚毁,歧沟关废弃已久,辽人仓促重建,遣兵据守,但都不会太难攻取,攻下易州与歧沟关后,两军便可夹击涿州,只要能顺利攻取涿州,便可兵临析津府。”
章惇和田烈武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众将也没什么异议——从河北仰攻山前诸州,的确也没有多少新鲜的作战方略。
章惇扫视众将,清了清嗓子:“既如此,诸将谁愿为先锋,替大军攻取歧沟、范阳[265]?”
种师中、姚麟对视一眼,正要起身,却听蔡京已不紧不慢的说道:“下官愿意保荐一人。”
“哦?”章惇有些意外,众人的目光也都一起投向燕超。
燕超也以为蔡京打算推荐自己,正高兴的要起身请战,却听蔡京悠悠说道:“自辽军兵败安平之后,河北诸军,立功最为心切者,莫过于横塞军。而当日南面行营之战绩,也是有目共睹,简在帝心。宣武二军、骁骑军、横塞军,也有四五万人马,又是渴战已久,大参何不成人之美,遣履善公率宣武二军、骁骑军、横塞军为先锋,先取歧沟,再下范阳?”
蔡京此话一出,大帐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蔡京打的什么主意——此时众将大抵心里还是有些轻视辽军的,所以都无法理解蔡京为何要将这功劳拱手送给陈元凤。
只有章惇和陈元凤对此心知肚明,歧沟关当然不是问题,但涿州城却是个硬钉子,而唐康更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和唐康配合作战,攻打涿州,绝对吃力不讨好。
蔡京是故意将陈元凤送到唐康那边,好借唐康的手收拾陈元凤。至于攻下涿州的功劳,即便陈元凤拿到了,也不重要,反正北伐的真正功劳,必定是在析津府城下。
章惇也早就想收拾陈元凤和横塞军了,他对唐康也是一肚子的不满,现在有蔡京开口,他更是乐得顺水推舟,转头问陈元凤:“履善可愿为大军先锋?”
陈元凤还未回答,立功心切的王光祖、王襄父子已经起身:“末将愿往!”宣武二军都校也跟着起身,道:“末将愿往!”骁骑军都校本不愿做这个先锋,但这时候,也丢不起这个人,只能跟着起身大喊:“末将亦愿往!”
其实不管陈元凤心里怎么想,他既然被蔡京架了上去,这个先锋也是无法推辞的了。此时他也只能起身说道:“请大参放心,下官定为朝廷收复涿州!”
“不只是要攻下涿州!”章惇盯着陈元凤,“而且还要唐康时他们之前,攻到涿州城下,要让他们知道,大宋朝,不只是他们几个会打仗!”
“大参放心,定不会让大参失望!”陈元凤欠身许诺。
六天后。绍圣八年二月十八日,辽国南京道歧沟关前。
歧沟关闻名天下,大宋之人,只要稍知本朝历史,对此关无不知名。但其实歧沟关从来就算不上什么天下雄关,而只不过是一座小关隘。歧沟关也并不难打,虽然太宗之时,曹彬伐辽,兵败歧沟关,使得宋朝收复幽蓟的努力彻底失败,但当时的歧沟关其实是在宋军手里——曹彬是在涿州与辽军对峙,因为缺粮而不得不退兵,结果为了保护民众撤回宋境,曹彬下令以主力殿后,但在大雨中退兵,宋军无法维持阵形,被耶律休哥追至歧沟关而惨败,当年的歧沟关,还曾经保护了数以万计的汉人百姓。
在某种意义上,歧沟关的历史,正是宋朝的某种缩影——为了坚守自己的价值观,结果付出了惨重的现实代价。人们可以嘲笑当年的曹彬和宋军的愚蠢,也可以喜欢他们的坚持——这是在五代那个黑暗的乱世之后,或者,这是自三国时代季汉灭亡之后,中国大地上,第一次有一支军队,会将普通百姓保护在自己的身后。但结果,他们输得一败涂地。
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会看到不同的东西,无所谓对错,只关乎选择。
虽然绍圣八年的歧沟关,已不再是曹彬时的那座歧沟关。但当陈元凤在叙阳之下,登上山坡,远眺这座两山之间的小小关城之时,依然忍不住唏嘘。
一百零八年过去了,人固已非,物亦变换,但不变的,是人心。陈元凤看着远处的歧沟关,想着自己即将率军攻取此关,将它重新纳入宋朝的控制之下,这种特殊的历史意义,让他一时间不禁心潮澎湃,甚至感觉被章惇、蔡京算计也不算什么了。
但这样的幽思也不过一闪而过,想起自出兵以来的遭遇,陈元凤立即回到了现实之中,心中闪过一丝的担忧。他看了一眼正在关前布阵的宋军,转头对身边的王襄说道:“昭武,速战速决!”
王襄点了点头,轻拍坐骑,疾驰下山。
很快,歧沟关前,鼓角齐鸣。三个宋军方阵,抬着仓促制造的简陋长梯,涌向歧沟关,在一声声号令下,万箭齐射,箭矢如乌云般遮蔽了小小的歧沟关,又象蝗虫一样密密麻麻的落到关内。
简简单单一次冲锋,宋军就冲到了关城之下,十几架长梯靠上了低矮的关城,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身披铁甲宋军将士手持利刃,踩着长梯,一波波杀入关城。
在山上观战的陈元凤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关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关门突然打开,数以千计的宋军士兵如潮水一般,杀入关内。
然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歧沟关墙上,到处都是振臂欢呼的宋军将士。
陈元凤惊讶的看了看左右,“这就攻克了?”
“陈帅[266]运筹帷幄,三军用命,自当攻无不克。区区一座歧沟关,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陈元凤听到这奉迎之语,回过神来,亦不由得自嘲的一笑,道:“一座几百守军的小关隘而已!”
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易州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一名勾当公事上前禀道:“回陈帅,就是攻关之前,收到消息——温江侯十二日出兵,以河套蕃军与渭州蕃军为前锋,十三日,前锋就兵临易州城下。但不知为何,这支前锋没有攻城,只是将易州包围。直到两天前,温江侯与观城侯才率主力至易州城下,开始攻城……”